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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圣座外交关系简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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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圣座外交关系简析

 

 

                                       孙怀亮

 

 

 

 

 

   随着中国和圣座外交谈判的不断深入,国内外亦关注有加,但现有新闻普遍具有放风性质,它们固然有其功用和必要性,但对于专业人员尚显不足。为此,笔者枉自冒昧,对相关问题做一番简析。

 

   一、三个前提性说明

 

   为对中国-圣座外交做更深入的分析,有必要对如下三个前提性背景给出澄清和说明:

   第一,用“梵蒂冈”(Status Civitatis Vaticanae)或“教廷”(Curia Romana)指称“圣座”(Sancta Sedes)是不恰当的,这种做法不仅名不符实,搞错了对象,而且还容易诱发重大误解。须知,世界各国只有驻圣座大使和使馆、而无驻梵蒂冈或驻教廷大使和使馆。名实之辨所涉甚大,它既意味着外交对象的清晰辨认,也意味着对圣座主权及其管辖事项——即教会事务(res ecclesiae)——的承认。反之,对圣座等概念理解得不正确,我们就会错误地拒绝我们并没有充分认清的东西,甚至反而会去争取一个有体面的、追求民主法治的大国所根本不应该争取的东西!

 

   第二,由于中国和圣座的外交关系在1946年即已建立,迄今并无中断,故中国和圣座的外交关系只是正常化(normalization)的问题,而不是建交的问题。尽管有些人不愿意承认,但作为中国地方当局的台湾在世界上并无任何邦交国(此为台独),其和圣座的邦交本质上乃是民国-圣座外交关系的延续。相应地,北京当局若接收(台)驻圣座大使馆和档案等行为并不属于侵夺台湾省地方政府财产(公法人财产),因为依国际法、国际惯例和政府继承理论,驻外使馆属中央政府公法人财产,中韩1992年建交之所以采取移交大使馆的做法即为此理。

 

   第三,就历史而言,中国和圣座正常外交关系的中断是新中国走向苏联式体制并追随其外交政策造成的,我国和联合国及其相关国际机构,如世贸组织、世行、联合国粮农组织、国际奥委会、世博会组织等,以及我国与欧美等国正常关系的中断也都与此有关。同时,自选自圣主教、爱国会、地下教会、没收教产等现象在苏东体制国家亦普遍存在,故它们绝不像某些人所理解的那样是中国特色的产物。同时,由于苏联和对圣座外交关系并不重视,双方直到1990年才在戈尔巴乔夫的推动下开始接触,但即便如此,双方亦始终并未建立正式外交关系(圣座与俄罗斯2009年始正式建交)。因此,一个共产主义体制大国如何与圣座建立正常的外交关系以及这种外交关系如何高品质地维系,我国并没有现成的案例可以参照,而这也是我国和圣座长期以来未能建立外交关系的重要背景性原因!

 

    二、自选自圣问题的历史分析

 

   众所周知,我国政府长期坚持和维护自选自圣的正当性,主张重回早期教会互不隶属传统的神职人员和教会领袖亦大有在人(含教会内身居高位的平信徒),但不得不说的是,这种主张是新教式的,公教地方教会及其领袖如此主张既不符合传统、教义和教会法,也不符合国际社会所普遍承认和遵循的规则。事实上,反对自选自圣主教并不是大公教会独有的规制,而是主教制教会总的特征,东正教和盎格鲁教会(Anglican Churches,现多译“圣公会”)中的地方主教亦同样不得离开上级教会权威的任命而自选自圣,至于具体上级权威究竟是谁、以及他们在任命中重占何等权重等则是另外的问题。

 

   以美国为例,其独立之后即面临着盎格鲁教会主教的任命问题,某些人也一度对美国主教须受威斯敏斯特主教任命以及他们对国家政治忠诚之间的关系有所疑虑,但美国政界和宗教界总体上肯定了教会事务和政治事务的原则性划界。当然,这一做法的前提是英王及其政府原则上不介入海外主教人员的任命。但无论如何,一个尚处在稚嫩之中的政权既没有介入主教任命,也没有将其视为国家事务,这是殊为可赞的。它同时也表明,美国的开国元勋对国家-教会的二元划界有着明智的理解,美国也因之对法治(rule of law)原则、对国家-教会关系贡献了自己积极性的经验和实践。

    

相反,苏联和俄罗斯某些人以新生政权具有脆弱性为由,认为国家介入主教任命和教会事务具有一定历史正当性,这是缺乏说服力的,它无法解释为何苏联在其国势如日中天的赫鲁晓夫时代也依然对包括大公教会在内的主教任命加以严厉管控。[1]须知,美国和苏联的教会(总部)都在对方境内拥有信众、教产和神职人员,但两国政府的处理方案却大相径庭,莫斯科东正教会在美国的教产并没有被没收,莫斯科大牧首对国美境内东正教会的管辖权亦没有被否认,[2]而苏联却与之相反。这充分说明一国宗教政策从根本上说与其国家公法体系和理念紧密相联,与社会经济发展状况和国际地位没有必然联系。

   

此外,某些人对圣座-越南的外交“模式”津津乐道,但必须指出的是,圣座与越南迟迟未正式建交,圣座对越南既没有派驻宗座大使(Legatus Pontificis),也没有正式派常驻的宗座代表(Delegatus Pontificis),[3]这恰恰与越南政府坚持参与提名和任命主教有关。可以断言,越南若不放弃目前做法,双方正式建交是不可能的,所谓越南模式因而并不真实存在,其做法也不足以为我国所参考。[4]如果一定要在共产主义体制国家中找出一个参照,那也不是越南,而应是古巴(我国目前尚无古巴-圣座关系之研究)。

 

因此,那种为政府直接或间接介入主教任命事务加以背书的主张几乎是无须反驳的,因为自11世纪格里高利改革以来,西部教会就发展出了教宗任命主教的成例和规范,它也因之构成了教会自由(Libertas ecclesiae)最基本的内涵,教会事务(res ecclesiae-世俗事务(res civile)、教会法(ius canonicum-世俗法(ius civile)也就此制度性划界,乃至今日的宗教自由理念和原则都须回溯到这个最初的源头。时至21世纪的今天,之所以没有哪个法治国家的政府坚持参与主教任命事务,其根本原因也正在于此。这一点也可以从这样的事实中得到说明,即20世纪以来国家权力公开地(explicitly)或隐性地(implicitly)介入主教任命的主要是纳粹德国和苏联体制国家,而它们离法治国家都相去甚远。

 

    三、主教任命的法律规制及其保障

 

正如所论,主教任命问题是教会事务,它本不应成为一国政府和圣座外交的谈判事项(主教国籍问题可以谈),这也正如美国和圣座1984年恢复外交之前的谈判一样。而我国之所以把这一问题纳入到了双边谈判的重要事项,不仅是前述特殊历史原因所致,也是因为国内专业研究匮乏,圣座主权以及由它所支撑的教会法所具有的平行于世俗法的地位和功能等一直未能得到普及性说明,政府和民众对世俗法对神职人员产生机制的保障和规定亦了解不足。

 

首先,教会法中关于主教产生机制的规定是绵密而详细的,对此参见《主教在教会内牧职法令》(CD, 1965)和《教会法典》(Codex Iuris Canonici, 简称CIC)中的相关规定:

 

CD (1965), 20:主教的宗徒之职(munus),既由主基督所立并以追求精神及超性的目的为其前提,本次神圣大公会议宣告,任命和设立主教之法权(ius nominandi et instituendi Episcopos),是教会当局本有、特有和排他性的权限(competenti auctoritati ecclesiasticae proprium, peculiare et per se exclusivum)。

 

是故,为维护教会自由并更便利和有效地提升基督徒之益,本次神圣大公会议希望未来不再授予政府以选择、提名、推荐或指派主教之职的法权及优待(iura aut privilegia electionis, nominationis, praesentationis vel designationis ad Episcopatus officium)。某些世俗当局对于教会的特别尊重,本次神圣大公会议深表欣赏并高度评价,但另一方面,也诚挚地敦请它们在与宗座交涉后自主放弃其目前因条约或习惯所享有的上述法权或优待。

 

CIC(1983), 377-5:在今后,主教的遴选、提名(任命)、推荐或指定之权利和特权不再授予世俗当局。(Nulla in posterum iura et privilegia electionis, nominationis, praesentationis vel designationis Episcoporum civilibus auctoritatibus conceduntur.

 

CIC(1983), 1013:主教不得祝圣其他人为主教,除非首先确证有宗座任命(nisi prius constet de pontificio mandato)。

 

CIC(1983), 1382:主教祝圣没有宗座任命之人为主教的,和接受该圣事的,均处保留于宗座之自科绝罚(latae sententiae)。

 

正如所示,国家直接或间接介入主教任命的权力被教会法所明确涤除,擅自施行自选自圣主教的会受到教会法中最严厉的制裁——绝罚。因此,除非圣座方面给予我国政府以突破法典377条第5款的特权,否则双方建交完全的外交关系是难以设想的。当然,也有人认为圣座可能会为我国量身定做一个特别的解决方案,[5]不过这个“量身定做的特别方案”是否包含赋予政府以推荐主教等特权却不得其详,对其做公然违反教会法的解读也缺乏说服力。

 

其次,在当代社会,除了越南这样的极少数国家之外,尚未有与圣座交涉主教任命权的政府,亦未有把主教任命列为国家事务的。从根本上说,宗教自由首先即表现为教会组织的自由,教会事务具有相对于国法管辖的豁免(immunity)也是为国际主流法治社会所普遍认同的原则,包括联合国之内的法文件中对此亦有明确规定,这里择其简要列举如下:

 

《消除基于宗教或信仰原因的一切形式的不容忍和歧视宣言》(1981年联大第36/55号决议),6-7:有关思想、良心、宗教或信仰等方面的自由权利应着重包括下列各种自由:

 

g)有按照宗教或信仰之要求和标准,培养、委任和选举适当领导人或指定领导接班人的自由;

i)有在国内和国际范围内与个人和团体建立和保持宗教或信仰方面的联系的自由。

 

《魏玛宪法》,137-3(为基本法的一部分):一切宗教机构在普遍适用之法的限定内,独立规范和管理其事务。宗教机构自主委任职务,不受国家和地方当局之干涉。

 

《意大利宪法》,7-1:国家与大公教会,在各自领域内,是独立的和具有主权性的。(indipendenti e sovrani

 

《日本宗教法人法》,71-3:宗教团体法人审议会就有关宗教团体中的信仰、规章、习惯等宗教方面的事项,不能采取任何形式进行调停和干涉。

 

86:对于文部大臣、都、道、府、县知事及法院,本法律的所有规定不能解释为给予用任何形式调停或者干涉宗教团体的信仰,规章、习惯等宗教事项的权限;或者劝告、引诱及干涉宗教团体法人负责职员的任免和进退的权限。

 

作为对比的是,国家宗教事务局政法司副司长刘金光先生的如下论述有明显瑕疵:

 

不少国家特别是天主教国家对于这方面的相关内容在其国内的有关法律甚至宪法中做出了规定。比如,阿根廷宪法第八十六条第八款规定:“总统可以根据参议院提出的候选人,推荐天主教教会的主教,行使国家的教职推荐权。”阿根廷根据这样的程序推荐的主教候选人应该是合法的。[6]

 

事实上,阿宪法第86条是关于检查部的,与总统权无关,其宪法中并没有相应规定。[7]退一万步说,即便阿宪法有如是规定,亦属远离国际主流的、及其边缘化的规制,不足为征(具有如是宪法的国家不可能出教宗方济各)。在当今法治社会中,并无政府制度性地(而非过渡性地)获得推荐主教权力的先例。因此,那种向主张把主教任命权牢牢掌握在政府手中的建议缺乏依据,也有违法治原则,并不可取。

 

    四、宗座教产求偿和教会教育权问题

 

明眼人不难看出,主教产生体制不过是中国-圣座外交障碍的外在表现之一,其背后更为的本质原因是宗教自由的实现和保障程度问题。关于教会方面对宗教自由内涵的理解,我们可以参见首任驻华宗座代表刚恒毅(Celso Costantini)在1926年的这一表述:“诸位代牧并不渴求为中国人士所憎恨之特权,但对于传教事业而言,有三个底线必须坚持,即:1)宗教自由;2)有开办学校之自由;3)传教区有权支配自己的财产。”[8]尽管刚恒毅的表述不具有逻辑上的周延性(后两项属宗教自由之表现),但却集中提炼了教会法所明确承载的这两项教会核心利益和诉求,即教会的财产权和教育权亦同样构成了宗教自由的必要内容。故本文下面将从这两方面分别论述之:

 

(一)新中国沿袭了苏联的教育体制,1950年代即取缔了一切私立学校等教育机构,迄今亦无恢复意向,甚至还依然被有些人认为是帝国主义侵华的工具。[9]

 

兹事体大,这里只是简要地说,公教因其体制之故在兴办教育方面享有历史性声誉,也是教会赢得信众支持和捐献的重要途径,公教学校也因而构成为了某些信徒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教会法对教会教育权的明确规定参见如下:

 

CIC(1983)800-1:教会有权创设并督导具有任何学科、任何种类和等级的学校。

CIC(1983), 793:§1. 父母,以及身处家长之位者(qui eorum locum tenent),负有义务也享有权利教育其子女;信仰公教的父母,亦有责任和权利,根据当地环境选择使子女接受与公教教育相适之方式和机构。

§2.父母亦有权享有市民社会所给予的援助(auxilia a societate civili praestandis),它对促进子女的公教教育是必要的。

CIC(1983), 797:家长在选择学校一事上应享有真正之自由;因此信徒应设法使世俗当局承认家长的这项自由,并应尊重分配正义给予补贴(sussidi)。

 

相应地,公教兴办教育的权利在法治国家和国际社会得到了普遍认可,尤其是欧美,我国港澳台地区亦如此。需要特别提及的是,教会教育权在特定国家中的实现原则上与双方是否建立正常的外交关系无关,以美国为例,在1984年双方恢复外交关系之前此项权利的实现即不受阻碍,其中美国圣母大学、天主教大学更是闻名于世的一流大学,而1946年之前我国亦有辅仁大学等著名公教大学。就我国而言,教会教育权的实现需要全国人大及其常委会在教育法方面做大幅修改,但目前尚无此迹象,而这对圣座和我国发展全面正常外交关系无疑将是一个不小的考验(圣座与一个教会教育权完全无法得到实现的国家建交并互派大使在当代尚无先例)。

 

(二)财产的自由对于任何一个宗教团体都具有显而易见的重要作用。虽然我国自80年代以来对以往没收的教会财产进行了一定的返还或补偿,但公教问题却是圣座具有国际法上的主权地位,我国地方教会因而没有任何一个主体有资格代替圣座接受补偿,更无权代替圣座做出处分。对此1917年和1983年法典皆有明确规定,参见如下:

 

CIC(1917), 1511CIC(1983), 1270:不动产,珍贵的动产(mobiles pretiosae),无论是属人的或实物的法权和诉权(iura et actiones sive personales sive reales),[10]凡属宗座的,其取得时效期限的规定为一百年,凡属其他教会公法人的,取得时效为三十年。

 

由于宗座教产的取得实效为100年,圣座必然会对此提出求偿,其具体范围除圣座本身的财产之外至少还包括宗座修会的教产,如圣言会、耶稣会等。若考虑到俄罗斯与圣座正式建立全面外交关系就涉及到前苏联时代没收教产的艰难谈判,那么可以推测的是,即便圣座在此做出巨大让步,双方也必须以附件的形式进行单独说明,这是法治文明政府与世界进行交往所必须持有的原则性立场!

 

五、教会法的管辖权项及其与国法的关系

 

当论及我国对圣座外交时,如何恰当认识和评价教会法(ius canonicum)的管辖对象、适用范围、效力等显然具有极为重要的作用。这一问题所涉甚多,但简单说,教会法是教会内部的法律,其管辖事项是、且只是教会事务(res ecclesiae),而其中由普世教会最高权力机构宗座和世界主教团所制定的教会法在效力上及于所有地方教会、修会、神哲学院以及教会法中的所有自然人、法人和团体等主体。以绝罚为例,它是、且只是教会法中的处罚,故不容世俗权力有所染指或说三道四。就学理而言,此即为深刻影响了欧洲法制史800余年的世俗法-教会法的法律二元制(legal dualism)。

 

就功能而言,普世维度的教会法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国际法的功能,只不过它不是世俗法,而用来规范教会事务的,地方教会法因而不得与普世教会法相抵触;[11]此外,其效力和适用自然也与双边是否建交毫无关系。国内对此误解甚多,对此参见刘金光先生的如下论述:

 

梵蒂冈所制定的教会法典被包括中国在内的许多国家当成是教会的内部规章,并不具备国际法的性质。作为主权国家行为体,中国并没有与梵蒂冈之间签订任何具有国际法性质的条约或协定,因此,中国没有责任去履行遵守梵蒂冈教会法典的义务,因而罗马教廷指责中国自选自圣主教“不合法”是不成立的。[12]

 

这一论述的根本性瑕疵是没有精确认识到(普世)教会法是用来规范全球12亿人公教信徒教会事务的,而不是用来规范世俗政府的。更为重要的是,(普世)教会法的效力无须政府承认,与双方是否建交亦无关联。以1917年法典为例,它是1929年《拉特兰政教协定》之前颁布的,但其效力不仅为当时的意大利教会,也为所有与圣座尚未建立外交关系的国家中的地方教会所遵循,这其中就包括民国时期的中国教会,故“罗马教廷指责中国自选自圣主教‘不合法’是不成立的”这一结论本身恰恰是不成立的。毫无疑问,圣座方面认为我国教会自选自圣主教的做法不具有教会法中的合法性是很自然的,是其行使教会法管辖权的当然表现。

 

总地说来,我国政界学界关于教会法管辖权(canonical jurisdiction)的内容和法理基础等方面的误解乃至偏见是相当普遍的,而关于教会法的制定主体、效力范围、普世教会法和地方教会法的关系等重大问题的常见错误性论断和主张即与此有关。相应地,发轫于中世纪的教会法-世俗法的制度性二元划界的重大现实价值亦罕被重视,而奠定了现代法制的“有限政府”的理念正与之紧密相关,它要求国家权力须对教会事务保持谦抑,教会事务原则上具有针对国法管辖的豁免!

 

 

我国政府和圣座具体接触和谈判过程是高度机密的,妄加猜测自无必要,但至少从主教任命、教产求偿以及教会教育权这三个问题来看,与圣座建构全面正常外交关系还存在着相当的障碍。须知,圣座和前苏联虽于1990年即开始接触,但和俄罗斯于200911月才正式建交全面外交关系并互派大使,其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棘手的教产求偿问题(斯大林时期公教教产大量被没收或被处分给了东正教,而后者的返还意愿并不强烈,有人甚至还抱有抵触情绪,政府也因之做了大量协调和安抚工作)。而越南相关情况则更为消极,双方接触的级别不可谓不高,时间亦不可谓不长,但迄今并无正式建交的可能。考虑到这些因素,我国和圣座建立大使级外交的进度是否像某些媒体所猜测的那么乐观,还有待观察。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中国全面融入并参与国际主流社会的决心、勇气和历史进程不可阻挡,圣座外交作为我国全方位外交一部分,其最终达成亦同样不可阻挡,一个令人赞赏的、落落大方的中国-圣座关系有助于向世界展示我国宗教自由的状况、法治水平及社会全面发展的文明化程度。尽管双边关系的推进将使某些人有所失权,如教会中握有实权的平信徒(自格里高利改革之后平信徒即被体系地排斥在了教会核心治理之外),以及对遴选主教等教会事务始终乐此不疲的某些官员等,但在面对重大历史事件和制度变迁时,坚定而果断地推动改良并使国家和社会的发展遵循正义、民主、自由等全人类的共同价值,[13]向世界进步潮流和现今制度迈进应是压倒一切的首要目标(妥善安抚失意者亦应同时进行)!

 

无论如何,机会主义的态度不足以为大国谋外交。人们不能忘记,我国申请加入WTO的谈判即旷日持久,这在国际舆论上就曾招致过缺乏诚意的批评。此轮启动的中国-圣座谈判若再因主教任命权之争而生变数无疑将使我国建构双边关系的真诚性受到质疑,并折损我国的国际声誉。诚然,双边建交的最终达成是政治家的任务,但高水平的研究之匮乏也是长期拖累我国和圣座外交的阻碍之一,其中有些想当然的研究甚至还混淆视听,误导政府。[14]有鉴于此,笔者呼吁专业人员,尤其是法学届,能踏踏实实地拿出高品质、多角度、负责的专业研究,以增益所见,为国家谋!

 


 

中国人正在从事的“伟大工程”就是“断子绝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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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人正在从事的伟大工程就是断子绝孙


 

 

 

我们古人常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即使对于今天的中国人来说,也肯定没有比骂别人断子绝孙更恶毒的诅咒了。然而,当今中国人正在从事的伟大工程就正是断子绝孙

前天偶然从@环保董良杰、@邓飞等先生的微博上,得知山东、河南、华北、华东、华南、华中、东北、西北等地,许多无良企业连续一二十年来向地下排工业废水,许多工业废水有多种重金属,有些重金属是强烈的致癌物,属于能致人于死命的剧毒金属。

由于肆意向地下排工业污水,催生了一个中国特有的奇怪行业——打枯井、挖渗坑。

南方无良企业除了打井向地下排污以外,还将工业废水直接排入地下溶洞,肇因就因为一家企业向溶洞排污,导致广西龙江河严重镉污染事件。地上的水污染能见到和闻到,地下的水污染很难被发现。中国长江以北地表水已经枯竭,这些地方的城市和乡村都是吃地下水,山东、河南、江苏等地的网民,纷纷向邓飞和董良杰先生反映,他们家乡十几户人家的村庄,往往十几个甚至几十个人患上癌症,许多婴儿一生下来就是畸形。我们存入美国的外汇中不知有多少人民的血泪,我们高楼大厦脚下不知有多少死于癌症的冤魂。

下面是各地网民在微博上给公益人士邓飞、董良杰先生的来信——

@何兵:收到私信说,如果你们开展地下水污染调查,请来菏泽吧。菏泽生产总值靠大小林立的化工厂带来的,但这里没有一个正式的污水处理产。把污水打入地下已实行10多年了。我老家距市有30多公里,没有自来水,一直饮用地下水。水质苦涩已经好几年了。老百姓不懂这些背后的危害,帮帮我们吧!

@北京江荣生:20年前做投资咨询公司,跟不少地方官员打交道,谈及染织行业的污水处理,潍坊官员说:埋到地下!那个场景历历在目!

#我的父亲死于血癌#:飞哥,本人老家山东省新泰市,家乡附近几个化工厂污水直排河里,废气排防更是肆无忌惮,附近村里癌症是最大的致病原因,村子里随便走百米,必有一家有人因癌症死去。老父亲前年血癌去世,本人做环保,深知看不见的空气水污染最可怕,但是屁民无力改变。

#一封临沂来信#:飞哥,我是撸省临沂人,小时河水清澈见底,摸鱼扣螃蟹是儿时最美记忆!到了2002年河水变脏,经常有死猪漂浮,后来又抽沙,河床变低,河水深不可测,里自来水现在也不供水了,家家户户都打了井,可是烧出来的水一层渣渣!味道也不好!村子里现在死的人大多是由于偏瘫和癌症!很可怕!

@doric的:山东莱州,一条我小时候经常下水游泳,鱼虾丰美的珍珠河。由于上游大量小化工厂排污及沿途各种垃圾污染严重,用当地老人的话讲河里细菌都活不了,地下水已经不能饮用。下游出海口附近海水都被污染。

#一名网友来信#:邓老师,今天看见您发起的关注地下水污染,眼泪掉下来。我少小离开家乡,在上海打拼,我的亲人依然生活在潍坊与平度交界处,如今几乎每家都能讲述一个关于癌症的凄凉故事,我妹妹的公婆在去年同时被查出癌症,公公已去世,婆婆尚在治疗中。我代表世代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乡亲叩谢您。春玲

@大龄伪摇滚青年:早在6,7年前,就知道山东淄博有一些村办化工厂,塑料加工厂打深井向水下排放化工污水,家乡从春秋时代就是著名的粮食产区,水土肥美,结果如今变成了村里统一发放桶装水,癌症患者比比皆是,连老家人给稍来点面条都不敢下锅的毒村……这样作践土地是要遭天谴的。

这些大多来自山东网民,其实全国各地的情况差不多,下面几条微博发自江苏和河北的网民——

執著上路的文艺青年:邓老师,你太没见过世面了,河北诚信化工生产氰化物,直接污染周边数十村庄,你可以实地来暗访。我发这条微博都是冒着被灭口的危险发的。

#中国水污染独立调查#:别说山东了,就在首都的城根地下河北省石家庄、辛集国内比较大的毛皮市场,大家都知道洗毛皮用的水污染程度多厉害。这种打两口井,一口抽水一口排水的事不知道多少年了,潍坊都是在这学的吧。全国的癌症发病率咔咔往上涨!唉,国人啊!

#一名江苏同学的来信#:邓飞老师,我的老家徐州市丰、沛县交界的地方,我的爸爸、村里居民好多人刚过不惑之年的人都死于癌症。请您做个癌症高发地区的调查吧!官方已经不可信了。叩谢。王浩。

这一条条滴血的微博让人觉得世界末日即将来临,这些令人发指的行为要是日本侵略者所为还好理解,可它们偏偏是我们自己的同胞干的。山东、河北、江苏、河南等地,那些企业老板都知道本地人靠地下水为生,可他们昧着良心向地下强排致癌废水,这不是明目张胆地谋财害命?如果说这些败类为了暴利丧心病狂,为什么各地政府任他们肆意妄为呢?那么多企业向地下排污,在官员眼皮底下怎么可能不会看到?唯一的答案只能是:官员和老板绑在同一条利益链上。

 

古今中外,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时代,官商关系没有像今天中国那样亲密无间。至今还没有一个老板因向地下排污而判刑,甚至没有一个老板因向地下排污而罚款。谁都知道,在所有国家向一个人下毒是罪犯,在我们这里向全民族投毒却是精英”——政府指望他们纳税,贪官仰赖他们行贿,所以达官贵人都向他们陪笑脸;二奶指望他们包养,小三指望他们宠幸,所以不少美女向他们抛媚眼。

各级地方大员都追求短期经济效益,经济指标越高他们的乌纱帽就越高,所以,当地的环境,百姓的..命,子孙的未来,都抵挡不住GDP的追求,都抵偿不了官员的前程。去年我到一个经济欠发达省份开会,从该省记者朋友那里才知道,该省各县主要负责人的子弟都朝外国留学或移民。污染企业越多,工业总产值就越高,他们的工作业绩就越好,他们在官场上就提拔得越快;企业污染得越厉害,企业老板向他们行贿数额就越大,他们口袋里的钞票越多,他们在国外小孩的生活就越好,他们自己的未来也更有保障。不管当地污染到什么程度,不管当地百姓多少人死于癌症,这都不是他们工作的评价指标,更不会影响他们步步高升。官升得越高,离本地就越远;官升得越快,在污染地呆的时间就越短。这样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那么多官员,为官一任,祸害一方。

目前,中国的空气无气不毒,中国的水无水不臭,中国的土地无地没有重金属。

前些年我们外交部向美国驻华使馆提出抗议,不要人家公布“PM2.5”数据,指责别人干涉中国内政,批评别人的数据不科学。在巨大民意压力之下,中国环保部门才发布自己的“PM2.5”数据。过去,国家公布的北京空气质量90%以上是良好和优秀,现在中国人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煎熬。日本驻华大使馆称在北京这种地方生活,人都成了实验动物。前天我发了一条微博说——

正是那个烦人的“PM2.5”,剥夺了我们的自豪感和幸福感,美国佬要多讨厌就有多讨厌!原先官方总是说空气质量良好,现在我们才明白不是中度污染便是重度污染;夜晚散步从原先的快乐变成了一种折磨,清晨开窗从原来的舒适变成了提心吊胆——在天朝,幸福只能来于无知,自豪则必须依赖谎言!

去年末看到一篇文章说,国家于六年前就启动土地重金属污染调查,调查在二年前就已经结束,可污染数据一直对公众讳莫如深,各省的土地重金属污染成了国家机密。所有参加土地污染调查的人都要签订保密协议书。到底哪些地方的粮食和蔬菜有毒,我们这些草民一直蒙在鼓里。昨天我看到陕西省环保厅一则《关于加强土壤污染状况调查数据保密管理工作的通知》,通知要求各地环保局对本省土壤污染数据保密。今天又看到一篇一文章称,国家两部门要求对重金属污染地区的蔬菜和稻米保密。据中国证券网今年130日一篇文章说:中国1.5亿亩耕地受重金属污染,长三角、珠三角、环渤海等地区污染最为严重,调查显示,华南地区部分城市有50%的耕地遭受镉、砷、汞等有毒重金属和石油类有机物污染;长江三角洲地区有的城市连片的农田受多种重金属污染,致使10%的土壤基本丧失生产力

2009年,湖南浏阳发生镉污染事件,不仅污染了厂区周边的农田和林地,还造成500余人死亡和中毒。该文还说每年在重金属污染土地上生产了1200多万顿粮食,更生产了成千上万顿蔬菜。我现在最关心的是这些毒粮毒菜,它们都流向了哪些地区?最后被端上了哪些人的餐桌?想起来十分后怕!

一条名为“#污水灌溉#”的微博说:照片是华东主产区的污水灌溉,里面的重金属和有机毒素含量之高,甚至都不应有任何接触。为什么眼里常含热泪?因为看见大批农田污水灌溉。为什么出现大批的癌症村?因为污水灌溉污染了粮食和饮水。为什么农民用污水灌溉?因为他们别无选择。这怪不得那些可怜的农民。许多地方农民用工业废水灌溉水稻,在重金属严重污染的土地上播种蔬菜,丰收后全部卖到城里赚钱。城市将污染企业迁到农村污染农民的土地,农民在污染土地上种庄稼毒害城里人——这就是我们这个礼义之邦的礼尚往来

一条微博说:【中国蔬菜之乡深陷农残疑云菜农不吃大棚菜】中国蔬菜之乡山东寿光,由于大量施用化肥、农药、激素等,病虫害加重、土壤理化现状恶化、土壤次生盐渍化等问题严重。知情人士称,运往外地的蔬菜,经检测的不超过10%。当地人从不吃大棚里的菜,而是单独留一个菜园子给自家人食用。问题是,菜农可以不吃有毒的蔬菜,他们能不喝有毒的饮料?能不吃有激素的猪肉?能不用剧毒的药片?在一个相互毒害的社会里,谁都在下毒,谁都在吃毒——除非你高贵到可以享受特供,除非你富有到可以移民滚蛋。

我们从小就向往江南水乡,我们来看看

官方微博发出的一条微博:长江以南浙江境内的杭嘉湖平原、宁绍平原和江苏境内的苏锡常平原,河网密布、雨量充沛、风景如画,这里由此有了一个诗意的名字:“江南水乡。而如今,由于大量水资源遭到工业污染等原因,如梦江南正面临前所未有的缺水困境。河水浑浊,污染物遍布,鱼虾死尽,水草不生。这些年来,国家环保部门一直在告诉公众:国家天过去蓝,水比过去绿,山比过去青,民间人士董良杰先生的微博戳穿了这一谎言:“@环保董良杰:【地下排污:减排天大谎言!】各地官方统计,废水减排数据很漂亮,还沾沾自喜地吹嘘,就像PM2.5公布之前吹嘘蓝天。与此同时,各地疯狂地下排污,造就一个打旱井产业,导致中国城市地下水源90%污染,且每况愈下。看看遍地癌症病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政策再也混不下去了。

如果国家再不悬崖勒马,如果不迅速停止这种自杀式的发展方式,如果对于环境污染还是自欺欺人地掩饰美化,绝对要不了多长时间,神州大地上的空气不能呼吸,淡水不能饮用,食物不能充饥。虽然中国正处在第三次向西方的移民浪潮之中,但能够移民的永远只是少数,世界也容不下这么多难民。

从前城里污染了会考虑迁到乡下,现在乡下溃败污染得更加厉害,我想起了一部美国电影——“无处藏身

我们的后代将来怎么办呢?我们民族还会有后代吗?我们国家还会有未来吗?

 


 

邓晓芒:必须把传统文化批判推进到新的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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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晓芒:必须把传统文化批判推进到新的层次




拙文《我与儒家》在半年多前于《探索与争鸣》杂志发表以来,关于我是批判儒家的儒家怪论引起了众多议论,大致有两种。一种是属于批判儒家的一方,有人说你邓晓芒干吗要自己把个儒家的帽子给自己戴上,未免污了自己一世清名;有人说连邓晓芒都妥协了,可见舆论的压力多么可怕!一种是属于捍卫儒家的一方,有人得意地欢呼,说这是儒家阵营的一次胜利”;还有人以儒家正宗代表自居,鄙夷不屑地宣布:我们不承认你是儒家!给人一种入党申请书被支部书记拒绝了的感觉。


所有这些议论都是建立在误解之上的。我的本意,既不是向儒家伦理作出退让,也不是想混入儒家阵营里面充当卧底,而是以自我批判的公开姿态向儒家伦理的更深层次突进,使它建立于中国人的潜意识或集体无意识中的隐秘基础暴露出来,受到触动和质疑。当然,即使如此,这种潜意识中的基础也不可能完全被摧毁,更不可能清除,但至少能够建立起中国人的一种彻底反省的自我意识结构,摆脱以往那种毫无反思的自得心理,打破自以为圆满无缺的封闭状态,而为接受外来新思想和新价值开辟道路。因此,我的这种现身说法看起来好像是想和儒家传统达成某种沟通和共识,但其实我的态度正是对这种共识所进行的一番更深层次的自我批判。

 

我并不把儒家学者看作是一些老古董,一批怪人、不可理喻的顽固派,而是和我一样的中国人,他们所认可的价值,我大都有同情的理解;但我仍然要批判他们的思想观念,其实也就是对自己这种同情的理解加以反省。而那反省和质疑的标尺,并不像他们所以为的,全都是来自西方的价值尺度,而是当代开放了的中国的现实生活,这种生活早已受到西方社会经济文化影响,并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西化了,加入了全球化时代浩浩荡荡不可阻挡的世界潮流。在人文科学领域中,做学问的人最忌的就是凌空蹈虚,从文本到文本,或者陷入思古之幽情而无法自拔。在新的时代和历史条件下,我们反思过去,是为了现实和未来。这是儒家文化起死回生之道,也是中国传统文化再造之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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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要把儒家文化看作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就必须跳出儒家学说那些具体琐碎的细节规定而把握其总体的精神,这种精神几千年来支配着中国人的意识形态,几乎到无孔不入的程度。今天很多儒家学者所做的恰恰相反,他们的研究中充满着寻章摘句和繁琐考证,这些考证超不出前人两千多年所积淀的学术遗产,却又平添了现代学者由于幼学功底无法与前人相比而生出的无数错谬和纰漏,但他们仅凭这种热心于读经解经的态度就为自己赢得了学问扎实、路子纯正的美名。

 

前两年李明辉先生曾劝我坐下来先花上十年专心研究儒家经典再来谈儒学,我相信他是好意,也许看中了我是根研究儒学的好苗子吧。如果我估计自己能够活到两百岁,或许还真可以考虑一下他的建议,说不定还能把儒学做到超越古人的程度。但我不具备那样的野心,而宁可在儒家经典中凡是遇到需要考证的问题,就翻书或者上网,查阅历代那些公认的权威学者的研究成果。

 

我认为在今天,当代学者在考据之学上要想和古人比高低,除非新出土了久已失传的原始文本,基本上是在做无用功。而且儒家文化之所以成为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并不是这些考据工夫所造成的,也根本不能从这方面去解释。我们今天能够做的是开拓视野,拉开距离,从地球那一边的文化眼光来从整体上审视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才有可能把握儒家文化的大格局,以及它之所以成为我们的集体无意识的原委。这就是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其次,我们还要避免当代儒学研究中常见的谬托知己、强解古人的冲动。上个世纪的新文化运动以来,学界精英从日本和西方翻译和习得了一套一套的现代学术话语,这套话语的背景和中国传统几千年的文化土壤是完全不同的,但由于急功近利的心态,这些精英分子在未能吃透这些概念、甚至是用自己文化中的固有概念加以附会(所谓中国化”)的前提下,便以之作为武器来批判中国传统文化中所暴露出来的种种弊端。

 

这种做法一方面由于并没有展示出西方观念中真正与我们的传统观念相异的地方,因而不能击中传统文化的要害;另一方面也正好给传统文化的捍卫者们留下了口实,即认为你所说的那些词汇的含义,如民主、自由、平等、人权甚至女权等等,在中国古已有之,西周早已建成了世界上最早的民主共和国,用得着你们来启蒙吗?实际上,随着国学热的又一次兴起,后面这种倾向在学术界可以说愈演愈烈,还美之名曰对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大家似乎都觉得,只要把我们传统中的好东西挖掘出来,用现代衣装创造性地乔装打扮一番,就连改革开放都用不着了,我们已经是世界上最先进的民主法治国家了。

 

这种玩弄文字游戏以自娱自乐的做法极大地败坏了思想界的风气,只不过是以情绪化的意淫来代替严肃的学术研究,掩饰和缓解自己的自卑情结,注定是立不住脚的。如果说,前面那种倾向是利用小学考据来转移研究方向的话,那么这里这种倾向则是利用义理偷换来忽悠对儒学望文生义的人,阻止人们从更深层次把握儒家学说本身的真义。


最后,我特别要提醒人们关注当前社会生活中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现实变革,这种变革对传统儒家文化几乎每一个命题都来了一个彻底的颠倒,但唯一没有变化的是人们的思维方式。前年,茅于轼先生去长沙做讲座,遭到毛粉们的围堵,讲座被迫取消,但留下了一段五分钟的视频。茅先生在视频中说,假设一个人在文革的时候得了昏睡病,一觉睡到今天,他会感觉这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当时我接替他做讲座,我接过他视频中的话说,这只是一个方面,假如这个睡醒了的人看到今天茅先生受到的围堵,他就会感觉到其实还是原来那个世界,一点都没有变!我这里的所说的没有变的东西,就是指人们潜意识中的观念。

 

儒家文化在当代所具有的意义就是这样,它只存在于人们的潜意识中,只表现在人们不自觉的思维方式中,而在人们有意识的行为活动中,谁都知道这些传统的潜规则是不适应当前的现实生活的。只不过知道归知道,人们虽然并不按照这些被鼓吹的原则去做,却习惯于将它们写在字面上,挂在口头上,希望让别人去做、去建立一个好的社会风气

 

最奇诡的是,哪怕人们都口是心非、言行不一,却又都一致认为,这些字面上、口头上的东西仍然是绝对不容置疑、天经地义的。这就造成了当前国人一种极富中国特色的心态,即尽管大家都不相信那些满大街流行的冠冕堂皇的道德口号,很少有人真心地按照那些说出来的话语行事,但私下里却又人人都认为,那是人们应该按照去做的基本行为规范,虽然自己做得不怎么样,但必须从娃娃抓起,教给孩子们、尤其是别人家的孩子们去做。


就中国人现实的生存方式来说,不管这个人信奉的是什么,这种特色心态是绝大多数人的心态,所以我称之为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这种集体无意识具有极大的包容性,这就是不管你是儒家、道家、佛家的信徒,还是30年代流行的无政府主义、三民主义、法西斯主义、科学主义或者马克思主义的信徒,甚至包括文革中的造反派、红卫兵,都逃脱不了这种集体无意识对自己内心思维方式的支配。

 

我们可以说,广义的儒家文化形成了中国人传统中根深蒂固的人格结构模式,不是轻易的什么主义能够改变的。而在经历了当今如此巨大的现实变革以后,我们才能真正体会到这种集体无意识的顽强性和深刻性,才能直接面对它而采取有针对性的反思。因此,要揭示出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光是停留于书本是无济于事的,必须要深入生活本身,对中国的现实有切实的生活体验和广泛的底层信息,对一般老百姓的生存状态有贴近的观察和亲身体会,知道他们会说什么、想什么。

 

儒家文化几千年来一直是以贴近百姓的日常生活而见长的,但在今天,研究儒家文化的学者的一个差不多是共同的特点恰好就是脱离实际,有的躲在远离大城市的偏僻之地构想整个国家甚至整个天下的理想的政治宏图;有的积极介入当前高层政治动向,以寻求知遇和做帝王师为此生终极的追求目标;有的则努力将儒家变成一门行为艺术,把自己从里到外打扮成古之儒者,享受一种傲视群氓、自鸣清高的快感。至于当今现实生活中到处发生的与老百姓息息相关的问题,如维权问题、拆迁问题、矿难问题、农民工问题、失业问题、司法不公问题等等,都基本上在他们的视野之外。这些人的作为,其实还不如那些利用国学热开班赚钱的伪儒,后者至少还有一种对中国当今时代的现实感,尽管欺人,却不自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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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这种传统的集体无意识是如何形成的呢?应该说,与中国古代农业文明有关。孔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又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论语·为政》)。夏禹治水而家天下,开创了中国以家庭农业自然经济为政治文明之本的国家;商代重商,拜鬼神,在一定程度上脱离了夏的以农为本的国策,但树立起了神权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权威性;周代综合了上两代的政治制度,主张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尚书·泰誓》),既坚持了以农为本的世俗政策,又引入了君权神授的意识形态,将之改造为君王通过百姓的视听而奉行天意的政治合法性,形成了在孔子看起来最完备的政治制度即礼制。

 

三代体制虽有损益,但基本的大原则是不变的,这就是立足于中国自古以来以家庭为单位所从事的传统农业自然经济。这种自然经济要达到一定的稳定性和安定性,没有一个大一统居高临下的皇权是不可能的,因为自然的家庭或家族依靠血缘纽带联系,不需要每个个体都具有理性来习得参与国家政治行为的能力。

 

国家只有通过由圣王把老百姓全体关进笼子里才得以成立,否则就只能是一盘散沙、兵荒马乱、盗贼遍地、民不聊生。儒家伦理正是顺应了这种时代的需要而产生出来的,在中国历史几千年的缓慢进程中具有很大的合理性。它的那些基本信条和思维模式,已经成为了这个民族长期习焉而不察的生活态度。


这种生活态度已经积淀在民族文化心理深处,成为了中华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它包含的核心内容,首先就是作为一个国家的臣民对一个圣王或明君的渴望。据说孔子就是三月无君则惶惶如也丧家犬,不管孔子是承认还是否认这种心态,这是从古代士大夫到平民百姓的一种潜意识。当然,同一个潜意识表现出来可能有不同的方式。儒家学者肯定是学而优则仕,不但在庙堂之上为君分忧,而且在江湖之远更加倍地忧其君”;老百姓则公认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哪怕是引车卖浆之徒,也对带有官家印记的一切事物肃然起敬。道家表现得有所不同,在个人生活中远离官场和政治。不过,虽然他们对于现实的权力时常表现出不屑和轻蔑,但在理想中仍然是将圣王摆在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

 

《庄子·大宗师》中就谈及圣人用兵之道,利泽施乎万世”;《庄子·应帝王》中实际上也是在给理想中的帝王出主意,和老子的治大国如烹小鲜意思相同。他们尽管都远离权势,但并非不想做官,而只是不想做现在这个充满肮脏小人的世界的官,而向往在古代圣王手下当官。至于那些隐士,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在同一首诗中自况为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其实是愤世疾俗之言,相当于说:眼不见心不烦。他还另有《感士不遇赋》,直接表达未能遇到心目中的圣王的遗憾。道家对儒家的批判主要是针对其虚伪,而对儒家所宣扬的那些价值基本上还是认同的。所谓黄老之学就是将传说中的老子和黄帝思想双方结合、也就是学术和权力结合的产物。


法家本身出自于儒家(说见郭沫若《十批判书》及熊十力《原儒》),虽然它已经朝政治实用主义单向发展,并反过来指责儒家空谈误国,但除了斥责儒家那套社会理想不切实际之外,从来也没有说过这些理想本身的坏话(在这点上和道家对儒家的批判类似),反而将它们当成愚弄百姓不可缺少的统治工具。传说宋代赵普为太祖重臣,长于吏治而拙于学术,自称他是半部论语治天下,此话长期以来被儒生们引以为自豪,没有人听出里面的嘲讽的意思。

 

至于墨家,除了主张兼爱而与儒家主张差序之爱有所不同之外,在《贵义》和《尚同》等篇中的观点,所谓一同天下之义,即天下之百姓皆上同于天子,而天子又总天下之义,以尚同于天,在最终归宿上和儒家如出一辙。儒家虽有和而不同一说,但那只是针对具体事务,在上同于天这点上和墨家是一致的。据说墨子原为孔子的学生,后来自立门户,与儒家成为当时并立的两大显学,这是可信的。但墨子的学说由于不具有政治可操作性,尽管他日夜奔走于权贵之间,却无人采纳他的主张,不久便沦于衰落,几乎被人们遗忘了。


此外,兵家、名家、阴阳家、纵横家、杂家、农家、方技家(医、卜、星、相等)等等,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最终无不着眼于一种治国之道的建构和传播,总是找机会将自己的一技之长献于君王、求得赏识。总之,所有各家各派虽然皆有自己的学术研究,但其实目的并不在于发展学术,而在于扩大影响力,希望被上面当权的人注意到,最后得遇求贤若渴的君王礼贤下士地纳入麾下。为此各派之间不惜采取各种卑劣的手段,对其他对立学派栽赃诬陷、攻讦谩骂、落井下石、甚至大开杀戒(如孔子之杀少正卯),而真正富有学理的学术争鸣其实很少。所以,我认为先秦时期号称百家争鸣的那个时代,其实应该改称为百家争宠,即各家各派都争相用自己的见解向君王和权势者邀宠。

 

这是我201410月在北京参加公共性与公共领域国际学术研讨会时提出的观点,当时有德国汉学家对我主张中国历来不存在公共空间的说法提出质疑,说先秦百家争鸣不就是公共空间吗?我的回答是,那不是什么百家争鸣,而是百家争宠,而且是极其可怕的非学术争夺。不只是失宠者惶惶如丧家之犬,而且即使那些得宠者如商鞅、韩非子,最后的下场也极为悲惨,一个被权势者车裂,一个被同为法家学派的李斯陷害而死,哪有半点学术自由?而这种争宠心态正是广义的儒家精神在各家各派中作为集体无意识的体现。


这种集体无意识如此的顽固,以致就连西来佛法一到中土也随即变味变性,成为协助主流意识形态治国平天下的一股精神力量。这样一种一心向往权力的文化心理作为一种潜意识,直到今天仍然在中国知识分子、即使是那些理工科的知识分子中普遍存在着,在国家所建立的各种奖励科研的政策和基金中也理所当然地设定了一个最核心的目的:即解决国家目前所急需解决的重大问题。从上到下,几乎没有人认为这样规定科研的目的有什么不妥;但却不断有人提出为什么中国的科研总是出不了大师级的人才和成果。


然而不可否认,儒家学说所立足的这一集体无意识在中国几千年的农业自然经济条件下,是适合于当时的社会一般状况的,这也正是为什么它能够渗透到诸子百家甚至后来的佛教以及五四以来的近代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中,被视为一切思想活动的不言而喻的前提的缘故。


在这种意义上,我们说中国文化就是儒家文化也没有错,只不过这种儒家是放大了的儒家,我称之为大儒家文化,包括道、法、墨、佛和近代中国的启蒙思想家在内,就连高呼打倒孔家店的五四新青年和文革破四旧的红卫兵也不例外。这种情况只是在最近30多年以来才破天荒第一次得到了改变。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的引入,导致中国几千年的自然经济已经开始解体,数以亿计的农民离开世代据以为生的土地进城打工,动摇了中国人几千年不变的生活方式,也悄无声息地在儒家集体无意识的文化心理背景上打开了一个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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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90年代提出新批判主义的时代背景。通常认为,80年代的新启蒙只不过是对五四时期的启蒙运动的重申,是对文革的蒙昧主义的拨乱反正,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新意。一般来说这也没错。所以后来人们再一次离开80年代启蒙,将它看作过时了的东西似乎也很容易。但是这些宣称要对80年代启蒙加以反思的人们同样也并没有反思出什么新的见解,而是直接搬出了几千年的老古董,美其名曰国学

 

单从国学这一命名中,我们就可以看出几千年一贯的集体无意识的痕迹,就是以为凡带有字头的学说,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占据政治权力上的至高点,从而在百家争宠中脱颖而出,似乎这才是正宗的皇家御制品牌。

 

无数的青年人由此被引上歧路,他们从小就被灌输的集体无意识使他们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这套听起来言之成理甚至天经地义的论调,诸如生为中国人,怎么能够数典忘祖呢?”“连自己的文化的根都搞不清楚,还谈什么学问?”“学以致用,学习的目的在于报效国家。这些论调本身谈不上有什么错,但是问题是,还有另外一些不一定与此相冲突、但却不同的观点,在这些论调的强势压力之下,都被当作不恰当的而排除掉了,在这些观点的争鸣中,学术问题变成了政治问题甚至道德问题,凡是不同意这些论调的人都被当作另类而遭到压制和边缘化。


有些做国学的人有时也感到很冤枉,因为他们自认为自己也受到某些压制,属于学术界的弱势群体。但其实问题并不在这里。只要是百家争宠,得宠的总是个别的,当年孔子还不是一生不得志、惶惶如丧家之犬?后来得宠的是法家,再后来,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成为,其实还是儒家和法家分宠。所以受压制受冷落也有不同的情况,有的是在争宠过程中受到冷落,被另外更加得宠的势力盖过了风头;而有的则是根本就不去邀宠,自甘边缘化。只有后者才是真正开始试图跳出集体无意识的怪圈,开辟一条新的学术之路。

 

当然这是很不容易的,例如学西学的总是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学问仍然当作一种治国平天下缺少不了的工具。包括我本人在内,就是想要通过对西方哲学思维的研究来改变中国人的思维模式,以便真正走出中国在当今世界上所面临的困境,这一宗旨赋予了我的学术研究以强劲的动力。


当然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与此并行的宗旨,那就是对西方哲学思维方式本身的极大的兴趣,想要在一般人生哲学问题上与西方哲人达到某种对话和交流,甚至如果有可能的话,提出某些创造性的观点,以深化问题本身。后一宗旨属于纯学术的范畴,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中不能说没有先例,但往往被前一宗旨(属于现实性范畴)盖过了,因此力量极其孱弱,不足以支持学者在学问上的不断进展。

 

我的新批判主义在这一点上自认为有一个重大的突破,就是通过我对自身中的集体无意识方面所作的自我反思和批判,而与之保持必要的距离,最大可能减轻它对学术研究本身的干扰,但仍然保留它对学术研究的动力。我知道完全摆脱它是不可能的,但只要我具备充分的自我批判精神,这种集体无意识的消极作用是可以得到控制的,而它的积极作用则能得到恰当的利用。


这样一来,事情就颠倒过来了。本来集体无意识把学者的一切研究都当作提供给政治目的和政治权力来利用的工具或手段,而现在,我却把集体无意识本身当作了促进学术研究的手段。从这种颠倒了的结构中,中国学者的个体独立性才有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立足之地,才确立起了中国知识分子的身份意识。其实,知识分子作为人类社会的精英,对于社会现实的关怀本来就是题中应有之义,即使那些潜心于数学和自然科学研究的科学家,他们的研究本身也具有其社会意义,而且他们本人也必定会自觉到这种意义。

 

西方知识分子虽然不像中国传统士大夫这样具有社会使命感(所谓忧患意识”),但仍然时常显露出改良社会的意念,常常是以抨击和批判现实社会的方式,或者通过诉诸上帝正义的方式,这在人文知识分子中表现得更为直接。然而有一点根本不同的是,西方知识分子对自身的身份有明确的独立意识,与世俗权力更自觉地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们的学术研究决不是为了当官,而是有自身的纯学术目标。因此我们不能说西方知识分子就不关心社会现实而只做纯学问,而只能说他们对纯粹学问和社会现实的关系的摆放与中国传统士大夫是不同的,甚至是颠倒的。


这种颠倒,正好合乎我们的时代。我们的时代是一个颠倒的时代,一切都处于颠倒中(“转型只是委婉的说法)。城乡关系在颠倒,工农业关系在颠倒,体脑关系在颠倒,官民关系在颠倒,个人和集体的关系在颠倒,权利和权力的关系在颠倒,的关系在颠倒……这种颠倒从一百多年前就已经开始了,但总是在颠倒一阵子后,又过来了。

 

其原因,就在于这种颠倒不是深层次的颠倒,不是触及集体无意识的颠倒。新批判主义的一个最大的推进,就在于把这种批判转向对批判者自身的自我批判,从而深入到自身内部的集体无意识的深处。这看起来好像是个人私下里的一种自言自语,但却显示出对整个民族传统最顽固的根基的一种无声的摧毁。从此我们再也没有什么现成的基础可以依赖了,一切都必须依靠我们自己个体的自由意志的创造和选择。

 

当然在这种自由面前,一个从未有过自由经验的民族最可能的选择就是逃避自由,回归传统的母体;但是在当代现实条件下,这已成为了幻想或者幻觉。一切有良知和上进心的中国知识分子都应当看清这一形势,要尽一切所能地促进启蒙的进化,自觉地抵制目前盛行的开倒车的逆流,将对传统文化即大儒家文化的批判推进到一个新的层次。



 

石门坎与乡建的现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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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坎与乡建的现代性

 

贵州省设计院  刘兆丰

 

大家上午好,我今天和大家分享的是石门坎的实践与乡建的一些观点,因为我是规划师,工作中有很大一部分内容是在乡村做乡村规划,今天上午进行的形而上的非常重要的研讨,下面我做一些和乡村建设具体实践的一些分享。

对中国乡村建设,可能要对关键的几个方面做一些界定,综合各方面的实践和理论,至少可以在五个维度上把它加以确立:经济、政治(包括体制、制度、治理方式)、社会、教育、文化,大概在这五个维度上展开。

有一个最主要前提,是中国现代性乡村建设的实践展开的背景。

我们今天在讲石门坎,中间有非常鲜明的两个非常不同的文化区块的范畴,西南民族地区当年的情况,因为它从汉开始是西夷,后来到明才改土归流,但是改土归流之后保留了流官和土目并存的制度。实际上在当时的西南民族地区有几个非常鲜明的特点,第一是等级制,在这种等级之上属于上层的是土官和土目,因为土司这个时候已经被改土归流,我讲的是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这个时间段,那个时候汉人大量进入西南地区,由于流官制和主体的国家体制的进度,并存了土官和流官下面的地主阶级,地主下面还有佃户,佃户下面还有农奴或准农奴,在这种制度下面我们会简单的提到一个非常著名的,比如关于人租的问题,人租的问题就是土目和大地主除了大量的苛捐杂税,什么鸡租、牛租、狗租,还有个人租,人租就是说我的佃户,我可以免除所有的租种,免费给佃户土地,但是你的每一代人必须选一个人到我这里,并且生杀掠夺全由我,这个制度是存在,总的来说,下层民众特别是底层的族群处于极度的贫困和绝望之中,这是西南的情况。

但是我们国家的主体区域的情况,用几个关键词描述的话,是传统儒家文化主导的乡村全面衰落,这个主要是处于外部的激压和国体的危机这么一个状态,晏阳初把它归结为四个词:愚、穷、弱、私。这是指整个国家的主体区域。

 

我理了一个表。实际上在1840年以后,整个国家应对国体危机其实已经激起了一个非常大的应对,这种应对在乡村建设里面我们会看到几个东西,一个是国家为主流的非宗教乡村建设的实践,在上图的第三列,同时展开的另外三列是基督教,基督教我们可以作为比较的有,一个是循道公会的实践,我们特别把目光集中在石门坎的柏格理时期,和石门坎的后柏格理时期,柏格理时期是1904-1915年石门坎的实践,在他去世前的那几年达到高峰,但是之后的后柏格理时期,中间有一个标志,是1926年张道惠牧师夫妇的离去,到1938年高志华牧师的遇害,他这个实践有区别,在延续在扩展,但中间有这么一个起伏变化的过程。

在同一时期的前后,国家主体在做什么事呢?从1915年也就是柏格理先生去世的那一年开始,有翟城村的模范村,也即是山西的米氏(米鉴三、米迪刚、米阶平)父子的实践,这其实是整个的源头,也就是民国的现代性乡村治理的真正源头是在米氏这,他主要贡献的就是乡村自治,就是基层民主,这事一个非常重要的范例。

接下来我们经常会讲到晏阳初的定县乡村实践,是从1926-1937年,梁漱溟的邹平实践,是从1930-1937年,但是我们最近比价强调和说得多的还是卢作孚的北碚实践,是从1927-1949年,前面几个实践都是被抗日战争爆发给打断了,但是在大后方北碚,卢作孚一直坚持到了1949年,其实他的成果最显著,留给我们的遗产最丰富,当然我们还有黄炎培的中华职教会,陶行知的晓庄实践等,这两个对照是一组。

另外我们看这边的展开,就是和循道公会同时进行的在西南的实践,中间最主要的就是内地会。内地会是早于柏格理在这边展开工作,同时我特别想提到的是内地会实践在川滇黔边境地区的德国的姊妹会(1910-1931)的实践,稍微晚于柏格理,但基本上同期,德意志民族经过现代教育的先进女性那种忘我和务实求真的奉献精神,建立了当时贵州北部另外一个教育的高峰。和内地会党居仁他们把教育办成培养成信从教会的有用之人的工具性教育不一样,她实际上在做精英教育,我觉得姊妹会实践的这个事情同样会得到重视。

所以说柏格理绝对不是一个柏格理,是当时的整个中西交流中间在更高的层次上出现的一种文化现象。当然还有安息日会(1926-1949)这种20多个差会在中国。这是图示左半部分。

另外右半部分,在汉族主体地区的另外一个乡建实践也是非常重要的,就是农业传教会。这方面的相关著述也是越来越多,从一开始的长老会从美国差派农业传教士到1907年,我们知道好几个学校的农学院就是他们建的,譬如闽南大学就是他们建的,到美国的俄亥俄教会领袖会议(1915年)决定在全球采用这种方法进行尝试到1920年农业传教国际联合会开始,中华全国基督教协进会乡建运动在1928年全面展开,这个是作为柏格理非常重要的参照和对照,当然这几个我们都讲的是新教,和天主教无关。

我们会看到有个最主要的关键词就是教育,基本上我们看到的所有的民国乡建的教会内、教会外的活动都是围绕教育从教育出发,从人的改变开始,这是一个非常清晰非常重要的核心。

实际上在民国一谈乡建就是谈教育,基本上可以这样说。但是在基督教传教的区域实际上我们会把传道和教育合二为一,其实它本身就是合二为一。包括梁漱溟讲的政教合一,教育是一个关键词,

我们会看到这几块,首先讲民国这一块,它作为对照我们会看到所有的发起者都有几大特点,他们都有西方教育背景。譬如陶行知是杜威的学生,当时的实用主义是杜威来中国几年200多次的演讲对民国的建设打的非常深厚的实用主义的底子。

所有的抓手切入口甚至是目标譬如晏阳初的目标就是教育救国。从石门坎的实践我们可以看到这几个层次:第一个是信仰,不管怎么样它都包裹在信仰这么一个大的框架前提下;第二个是世界,实际上它面对的是一个世界,并且这个世界在基督教的同治的大同里面;第三,它不光是一个手法是一个规划,它到这里是一个完整的文化规划,第四是道路,它不是一个具体的项目,它在铺一条道路;第五是过程,过程就是它本身;最后就是结果,要公正客观的评价这一段,其实它有一个巨大的高峰,但也存在巨大的危机,所以在柏格理去世之后,我们看到它的问题迅速出现,到最后衰落。

柏格理在石门坎的教育,我把他归结为这么几个特性:启蒙性质、双语教育(对它的主体性的重新确认、塑造和尊重非常重要)、现代教育(我们会发现它在几个反向展开,他是多向度的,譬如体格、体育、移风易俗等都放在现代教育的体系下,这个现代教育非常有意思,一方面在课文里面仍然要读经,有传统蒙学,但一方面有大量的现代科技知识,同时人文教育,这三者是并重的)、精英教育(这个教育体系保持了精英教育,不停的把人往上面推举,有无限的发展可能性,包括在国外读书)、人才循环(它规定受教育的精英们必须重新回到炉子里不停的循环,把整个体系推高)、全民教育(包括公民教育等等)。

除了教育外,其次是卫生,柏格理进行的卫生教育就是区域的民族性的重大文化改进。

再其次是风俗改良。循道公会以柏格理为代表的这一次大的改变,中间就是文化态度。它是以一个包容的兼爱之心进入这个地区,他所有的风俗的判断是一个伦理道德的判断,而不是说你必须跟随我,我必须要改变你,在这方面他做的非常好。他对那些放纵的、从任何角度判断都是恶俗的东西,他是非常的坚决的拒绝,但是他有非常大的包容性,这和他后面的继承者就不一样。譬如和党居仁就完全不一样,党居仁就是成立一个改良会,用粗暴简单的方法禁止民族地区他们的传统风俗,不准唱歌,不准赶山会,不准跳舞,甚至要改变他们的服装,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

接着是生计生产。这一块当时已经超出了他的差会范畴之内,他是尽自己一己之力,通过个人的影响和力量不停的在中英之间带回良种,不能从制度框架下形成生计的解决。

当然还有他的灾害自救,以工代赈;社会自救,麻风病院等;信仰,即心灵自救。

我特别要提到关于老苗文创制及意义,这是数千年来苗族得到的自我精神家园以及民族确认的最主要的变革或者说最重大的里程碑,我们对一个民族从几个方面都可以判断,它必须活在自己的文字体系里面才有文明的真正保存、展开和自我确认,没有文字是没有办法得到民族的自我确认,我们看到由此带来的很多问题,所以我说老苗文的创制及其意义实际上重新帮助、支撑、恢复、复兴了苗族文化的可能性,是千年以来一次大的变化。

这样我们会发现他与内地会的区别,从教育上区别于内地会为教会所用的办学思路;风俗上也不同于内地会,他是反对苗族改良会做的那种强制切割。

接下来我们简单的讨论一下民国乡建的主要特征。

晏阳初的定县实践称作“教育—乡村改造模式”, 他有很强的使命感——民族再造;核心——四大教育(公民、卫生、文艺、生计,这是非常了不起的,特别是落到现代公民教育。)、三大方式;步骤——研究实验、训练人才、表证推广;归宿——政教合一。但是我们一定要记住他的基督教背景,他的很多思路和方法是从基督教文化中得到的,这个非常重要,所以李约瑟对民国在乡建里面分类中,有一类把西方影响的那个类别就是以晏阳初为代表。直接命名就是基督教影响的乡建实践,但是比柏格理完了十五年。

梁漱溟的邹平实践极为独特,他的反应是在中西文化碰撞中,中国文化被破坏了,他是对西方文化的抵制角度,做最后一个儒家建立“文化—乡村建设模式”,中间最主要的是乡学、村学,就像佛教能通过佛学覆盖整个社会一样,他是想通过这样的教育体系能够重建新的社会组织,但是他的本质是儒家,在儒家文化不可挽回的衰亡时,重新想紧紧的抓住它来重振社会。

卢作孚北碚实践,建立的是“实业——乡村现代化模式”,他有一套乡村建设理论,由于时间关系在此暂且不说。说他的建设现代集团生活,实际上对建设现代性的共同体重建有一套思路,突破血缘、突破地缘重建社会,这当中包含他非常精彩的思想和理论。

由此我们发现石门坎乡建与民国乡建差别的几个关键词:

一、教育,教育在现代性的内核和追求上面我认为有非常多的相叠的地方,但是在教育之上还有一个信仰,就是还有一个信仰层次下的教育体系。

二、政治和体制,由于他是以民间的传教士的方式进入,实际上他对政治还是体制是无能无力的,所以导致了石门坎最后的遗憾、痛苦最重要的方面。

三、实业与生产,这个和体制和制度有关,生计一定是国家制度带来的生计出路。

下面我简单的描述一下现在的新农村。当下新农村乡村建设实践主要特征:

外部性,外部生发强制要求的乡村建设;

自上而下的规定式、要求式规划,还是秉承了那一套政治思维,几千年不变,就是我要你干什么,你该怎么干;

项目模式,大量的通过伪现代化的运作体制不停的扔给乡村项目,然后把项目在乡村变成生意,把处于启蒙状态需要共同进步、共同成长的淳朴的村民变成刁民,这二十年的乱象可以非常明显的看出;

与乡村发展无关的义务半启蒙教育,我本来说是一个反启蒙,为什么是半启蒙?因为不管怎样它教了数理化,教了认字算账,就这一点而言,它算是启蒙的,但其他方面都是反启蒙的,同时还是与乡村无关的;

乡村异化,把旅游作为乡村出路,就是“把他乡当故乡”,让主人流离失所,然后鸠占鹊巢,通过这种强制的乡村资源的消费、替代、占有来解决所谓主人的出路问题,也就是主人的出路是我搬到你家里面,把你赶出去,然后你在边上扫扫院子我给你点钱,这就叫我来帮你,这就是所谓的旅游导向,这是非常恶劣的,在世界都是让人瞠目结舌的;

伪乡土的表演和虚假,这个是从根上对传统乡村的文化那套传统和体系彻底的摧毁,他不是不让你做了,他是让你上台去表演了,这比不让你做更可怕,因为他彻底的异化了;

赐予的生计与无责任的生计,现在乡村的产业也罢、生产也罢,基本上是被赐予的,就是部里面拍拍脑袋下文件然后去推行,干的话就给你点前,不干的话农民就哭诉无门,但是给你钱谁赚走了呢?中间的掮客赚走了,大概90%以上的乡村项目都是被洗钱洗掉了。如果我不这样我不跟你走,我自己找生计出路,那么国家不存在了,政府不存在了,制度不存在了,只会碰到流氓和黑社会来阻挠。

革命的文化态度,从来都是拆解、消灭,现在这种文化态度仍然在乡村。

这样归结到新农村建设的20个金子是印在任何地方、任何部门的,叫做生产发展  生活宽裕  乡风文明  村容整洁  管理民主

我们倒回来看石门坎的教育,撇开信仰的层次,从乡村建设的实践而言,有六个方面:为人的教育;主体性唤起;信仰高度上的风俗与生命世界间接改良和重建;对政治与制度本能的无力;弥赛亚主义——信仰的不可持续,因为实际上循道公会是走的社会福音派的角度,它其实是消解个人的,代表差会代表主,做的这些事都是在人世间建立天国,追求人世的精神信仰和物质之间的平衡的幸福,但是实际在这个期间,由于当地的客观原因,因为苗族盼了几千年的救世主,当时的那种痛苦叫真正的绝望,什么样的做法只要是对他有利的他都会和那个救世主联系在一起,所以柏格理在这个时候,我们发现他个人的魅力、个人的能量不管他是自主的还是不自主的,这种被动的弥赛亚主义就造成了他的不可持续,他死亡之后就出问题;生计与生产的无力,因为这是国家制度问题,不是文化改良可以做到的,所以是民国的主流在想这个事。

怎么办?实际上还是有少量的人从事这个事,我们邀请的嘉宾在下午和明天有些自由发言,会谈到我们中国的乡村发展还有没有出路。

 

这个是我提出的十个理念和模式,理念是形而上的,模式是具体怎么做,我把中间的具体关键词抽取出来:

1、乡村主体性与共同体

2、整体性保护

3、生计与产业发展

4、活态乡土物质文化保护发展

5、非物遗产传承与移变重释

6、乡土文化空间与精神中心重塑

7、传统村落旅游适宜性策略,是你适合做就做,不适合就不做,要真正的乡村是为主人的乡村,不是为游客的乡村。

8、乡土本位教育及其设施

9、乡土本色的真实性乡村

10、三合一乡村规划模式

目前国家对乡村的治理片面、愚蠢、极端、技术层面,我提倡把保护、建设和社会的发展、人的发展结合在一起的一种模式,由于刚才我讲的如果切入了乡村建设,在当下从形而上到形而下,把它概括起来,我的结语是:

乡村的保护与乡村建设,前所未有地紧迫,从某个角度而言就是救亡,不光是乡村之亡,还有民族之亡。同时,必须认识到乡村建设、乡村治理的渐进性和长期性。没有对应的乡村治理,就没有真正的乡村建设的保护发展。乡村是中华文化之根,同时必需经历现代化转型之路。

文化态度,制度与治理方式、反省、批判性思维和勇于穿破、坚韧不拔的勇气与力量,是最需要的精神。乡村保护与发展有太多方面亟需不断认知、反省和探索。纳入保护的传统村寨概莫能外,除非将其移出村落范畴博物化、主题园化。多民族传统村寨更是最为珍视的宝贝。应对社会大变革带来的巨大挑战,必须凝视整个人类文明之路的坐标,重新担负起每个人的历史使命,作出应有贡献。

比照历史寻求智慧,走向乡村启蒙和重启乡村现代性发展,跨离革命语境下的乡村现代化陷阱。

我今天没有时间讨论民国实践的遗产,他的遗产基本都被抛弃了,不光是柏格理遗产,还包括农业基督教传教的遗产。

 

这个符号和我讲的有一个对应。柏格理精神在上面,横向有老苗文,实际上是一个信心和信仰的十字架,下面才是具体的方法、路径,或者按现代性的定义来说,是一次文化规划,接下来必须要落到地点,再具体的某个点,那个点是什么样的,所谓全球在地化的呼唤,最后回到石门坎理事会要做的事情,所以说精神在上,契约在下,回到地里。

谢谢大家!


 

陈浩武老师在昆明邀请石门坎老人聚餐会上的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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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浩武理事长在昆明邀请石门坎老人聚餐会上的讲话

 

 

时间:2017420日星期四,中午12:00

出席人员:

陈浩武: 石门坎教育公益基金会理事长

  丹:石门坎教育公益基金会驻云南理事

靖玖玮: 牧师,云南省基督教协会会长,三一国际礼拜堂主任牧师

陶绍虎: 朱焕章之女婿、老苗文推广者

朱玉芳: 朱焕章之女,陶绍虎老师夫人

梁友璋: 原云南少儿出版社社长、李克铃老师的丈夫

李克铃:  梁友璋老师夫人,李司提反的后人

邓解围: 李克林老师表妹,李司提反的后人

杨体耀: 光华学校校长杨可荃先生儿子,大花苗文化推广者

杨世武: 云南省苗学会副会长

黄亚统: 昭通教会牧师

经 洁: 新加坡未来教育研究院院长

王 敬: 新加坡未来教育研究院总监

潘学文、石峥嵘夫妇,苗文网站推广者

 

 

 

 

 


    今天中午请石门坎的前辈老人们聚集一堂,非常开心。我们基金会每次在昆明活动,都会请这些老人聚会。上次是我们计划拍一部石门坎主题的纪录片,希望比较系统、完整的反映石门坎文化历史,和中央电视台李成才导演,学者刘军宁先生一起,和这些老人们座谈。我们深知,今天在座的这些石门坎前辈,都是石门坎文化的活档案,是我们珍贵的财富。

 

石门坎老人们齐聚一堂

 

我先介绍一下坐在我左边的靖牧师。






靖玖玮  云南省基督教协会会长、三一国际礼拜堂的主任牧师

 

他是云南省基督教协会会长,也是三一国际礼拜堂的主任牧师,是云南省十一届政协委员。今天我们非常荣幸能够把靖牧师、靖会长请到我们这个聚会上来。  靖牧师,下面我从我的右边开始给您介绍一下在坐人员。他们年纪都比较大了,就不一一站起来了。

 

好,让我来介绍这位陶绍虎先生

 











陶绍虎先生,朱焕章之女婿、老苗文之推广者

 

陶绍虎先生的父亲名叫陶开群,以前在石门民族中学教书,跟苗族教育家朱焕章先生是同事。这位穿着传统苗族花衣服的女士,她是朱焕章的女儿。

 








朱玉芳  朱焕章之女,陶绍虎老师夫人

 

陶先生、朱女士他们是夫妇,也是朱焕章的女儿、女婿。朱焕章先生在石门坎历史上是一个重要人物,从某种意义上讲,朱焕章先生是苗人的一个符号性人物。陶先生到现在还在努力地推广老苗文,而且他这么大年纪都亲自到石门坎那个地方去给学生们讲课;朱女士写了一本书回忆他父亲的书,书名叫《光华之子》。我们一行昨天给朱焕章先生去扫墓,发现墓碑上就刻着这刻着几个字—光华之子。朱女士说,这座墓碑是她亲自设计的。

 

坐在中间,穿红衣服的这位先生姓梁,梁友璋先生。

 








梁友璋  原云南少儿出版社社长

他是原云南少儿出版社的社长,他的夫人是李克铃女士。

 

李克铃  梁友璋老师夫人,李司提反的后人

他们和石门坎有什么关系呢?就是当年柏格理在昭通这个地方传教17年当中,昭通李家是柏格理的一个非常重要盟友,是他传教的收获,昭通李家的李约翰、李司提反、李多迦这一门三姊妹,最早皈依基督,对柏格理在整个开拓苗疆当中的贡献是非常重大的。因为他们家都是大文化人,是秀才、举人,非常有文化,所以柏格理对他们这家特别器重。后来李约翰写了一个很有名的《溯源碑》,讲花苗人的历史,追根溯源是神最后拯救了这个民族,碑文体现了这么一个核心的思想。李约翰的弟弟李司提反,是在坐的邓解围的外公,她和李克铃女士是表姐妹的关系。李司提反的妹妹李多迦也非常了不起,她在那个年代有知识有文化而且英文很好,她创办了女子学校,做了很大的贡献。我们昨天在黄牧师的教堂旁也看到了当年李多迦创办的学校—优美会。

 

这位杨先生,杨世武先生

 











杨世武老师,云南省苗学会副会长,大花苗文化推广者

 

下面一位是杨体耀先生,他是杨可荃先生的儿子,杨可荃先生曾做过石门学校的校长。我们这次石门坎之行见到了一个叫杨华银的老人,她是杨雅各的孙女,杨汉忠的女儿。杨雅各有四个儿子,老大杨汉忠、老二杨汉先。杨汉先先生,曾担任贵州大学校长、贵州省政协副主席。

 

 

这对年轻人潘学文、石峥嵘夫妇。

 


 






潘学文、石峥嵘夫妇,苗文网站推广者

 

他们两口子是新婚夫妇,非常棒!小潘去年做了云南苗族基督教网(www.ynmzjdj.com),网站中收录了大量的苗文圣经以及关于石门坎的文集。我们石门坎基金会特别希望依托这些年轻人开展工作,他们在当地,接地气、懂当地文化,是我们基金会非常重要的工作助手。我们在北京,比较遥远,就想依托像他们这样的年轻人开展当地的工作。潘学文小伙子,不仅长的帅,思想品德好、工作积极、充满爱心,也拜托靖牧师要多培养他。

 

这位女士邓解围。

 


这次她随我们一起去了石门坎,此行是她的表姐李克铃女士要她去的。我在路上跟她说,你早就应该来了!你应该把你的外婆、你的妈妈,把她们的历史写出来,像你的外婆王佳珍女士(李司提反的夫人)、像你的妈妈李学法女士(李司提反的女儿),非常优秀。邓女士的外婆生了5个孩子,其中3个博士,邓女士的妈妈是医学博士,很棒!但是在文革期间受了很多的苦,把她遣送回原籍昭通的一个偏僻的农村进行劳改,过了很多非人的生活,不过这不要紧,这都是神的旨意,每个人都会面临这样的考验,老人最终挺过来,92岁才离开我们。

 

 

 











罗丹  石门坎教育公益基金会云南事务理事

 

这位漂亮的罗丹女士,她是我们石门坎基金会负责云南事务理事,是一个公司的董事长。她能把高贵的身段放下来,来做我们石门坎公益,这是我们石门坎的荣耀,当然她也在荣耀上帝,她在荣耀神。

 

这位年轻的女性叫经洁。

 

 

 







经洁  新加坡未来教育研究院院长

她很年轻,是新加坡未来教育研究院的院长,她同时还是新加坡“全球绿色经济论坛”的合伙人。这个国际论坛非常棒,专注环保和可持续发展,我曾给他们做过演讲。她们这一代人非常有爱心!

 

 





 






黄亚童牧师

 

 

                                      

王敬,新加坡未来教育研究院新媒体运营总监

现在正在拍照的这个小伙子,他叫王敬,是原《中国日报》的首席摄影师。非常棒!他今天到我们这个场合是我们的荣幸,为什么?因为他以前都是给总理、部长这些人去拍照的,他拿过中国所有的摄影大奖,就是一项没有拿到,叫“中国摄影终身成就奖”,他没拿到,是因为他太年轻!相信未来他肯定能拿到这个奖。这也是我为什么先请罗丹女士提前给你们几位老人说穿上最喜欢的衣服的原因,因为今天我们请到王敬来拍你们,给你们留下一些珍贵的照片!王敬最擅长的就是人物摄影,所以一会儿你们愿意怎么组合,愿意和谁一起拍,怎么拍都行。今天大家都是盛装出席,都穿上了花苗人的盛装,一会儿请王敬给大家多拍一些照片。此次我们石门坎之行最大的一个收获就是经洁把王敬带来了,王敬此行拍摄了大量的关于石门坎的图片资料,我们石门坎基金会都会收集起来做为重要的历史资料。

今天这个聚会,就是想跟你们这些石门坎老人们在一起做个交流,并借这个机会向各位及老人们介绍一下我们基金会今后的发展。石门坎基金会是在2014年在民政部门注册的基金会,基金会每年都会召开一次柏格理精神研讨会,已经做了三届,今年将会召开第四届伯格理精神研讨会。每一次柏格理精神研讨会都有一个主题,第一届的主题是柏格理精神的百年传承;第二届的主题是柏格理的教育思想研究;第三届的主题是石门坎文化和乡村建设;今年的主题是信仰的力量。我们每年都会围绕怀念柏格理这位先贤、这位圣人,请中国非常有名的专家、学者来参与我们的会议。

记念柏格理其实是为了我们今天的当下,我做为石门坎基金会的理事长,做石门坎基金会有一个很强烈的动机,就是要实现对当下的救赎,我曾发表的文章透过石门坎谈发掘基督教的社会救赎意义,这是我的内心表达。我们今年还会召开第四届柏格理精神研讨会,也是在最近,我们刚刚组建了石门坎文化出版基金,有一个企业家一次性捐了200万人民币,这个出版基金专门收集、整理、出版跟柏格理、跟石门坎文化相关的书籍,这其中也包括了基督教神学方面的书籍。我们刚刚与香港道风山汉语基督教文化研究所签了协议,准备把他们出版的基督教神学书籍通过简本的方式在大陆出版,我们目前已拿到10本书的版权。未来如果你们有什么出版需求,尽可以告诉我们基金会,我们就做这样的事情。

我以为石门坎一方面是在做公益活动,但更重要的是我们把它看做是精神的坐标、是这个社会救赎的力量。我们总结并怀念柏格理牧师,其实是让他在当下的社会当中发挥他的救赎意义,这是我们为之努力、坚持不懈去做的事情。我也特别希望石门坎的老人们能够健康长寿、能够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活着,你们的健康长寿就是我们的财富!你们健健康康的活着,我们就可以来找你们,请你们写回忆录,请你们接受采访,同时你们也可以看到柏格理精神在新的时代中得以弘扬,这种精神没有灭绝!我这七年来一直在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把覆盖在柏格理身上、覆盖在石门坎身上的尘埃拂去,让石门坎、让柏格理精神回归它本来应有的历史地位。

让我们一起举杯,祝愿我们这些石门老人们健康长寿,平安喜乐,也祝愿你们多出成果,特别看到年过80的梁先生身体还这么健康,非常高兴。干杯!

 


 

哈耶克思想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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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耶克思想的启示

 

                                  文:萧建生

   在我接触到的西方思想家的著作中,哈耶克是对我影响最大的思想家之一。在没有读到哈耶克的著作之前,我一直有一种看法,认为人类社会的制度是可以通过人类的理性和科学来进行设计的。人类可以通过暴力革命推翻旧的制度,而设计出一种新的成功的社会制度。但读了哈耶克的一些著作之后,我的看法发生了改变。
   哈耶克的著作极其深刻之处,就在于他对社会主义的批评,不是像大多数中国人那样,从经济效益和生产关系去着眼的,他的着眼点是人类社会制度形成的机制。哈耶克在《通向奴役之路》、《自由宪章》和《致命的自负》等著作中都认为,人类社会一切自由和成功的社会制度,都是自发扩张的产物,而不是科学和理性设计的结果。这些自发扩张的秩序和行为方式,都是在与其它方式的共存和竞争中,逐步显示出优越性和更高的适应力,而被更多的人所仿效,以至于最终占据了主导地位,就如同世界上出现了几次民主化浪潮一样。因此,哈耶克说:文明是人行动的产物,或者更恰当一点说,是数百代人行动的产物。但这并不意味着文明就是人们设计的产物,甚至也不意味着人们清楚文明发挥功能或继续存在的基础。(见哈耶克著:《自由宪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45页)。
   哈耶克关于自由和成功的社会制度的形成,是一个自发的过程,而不是人运用理性和科学去设计的观点,有几个重要的理由:
   第一就是人类的无知。他说:苏格拉底有句名言——承认无知乃是智慧之源,此点对于我们认识社会有深刻意义……个人对于文明发展所依赖的许多东西具有一种无可避免的无知,这是一个基本的事实。(同上书,45页)。正是因为人类的无知,任何科学和理性都是不完全的,所以没有人能够掌握社会的全部信息,去成功地设计一种新的、理想的社会制度。这种制度的形成只能是千万人互相竞争、互相作用的结果。其扩张的过程是自发的,而不是理性的,也不是完美无缺的,是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逐步完善的。只有白痴才会相信有哪位天才人物能够在地上凭空设计出完美无缺的天国的制度。
   第二就是自发扩张的社会秩序和社会制度才是合符道德的。在《致命的自负》一书中,他一再强调,自发扩张的秩序和制度是道德的,而人为设计的秩序和制度是不道德的。因为自发扩张的秩序和制度是千万人遵循约定的游戏规则,互相竞争的结果,是竞争各方在讨价还价的基础上达成妥协的结果,因而是相对公平的 ,是符合社会道德的;而人为设计的秩序和制度,是设计者运用自己的权力而制定的。在设计的过程中,设计者往往首先为自身的权力和利益打算,而牺牲他人的利益。而且为了强制推行这种秩序和制度,设计者就会运用暴力来迫使他人遵守。因此它是不道德的。
   第三就是自由的成功的社会秩序和制度,不是由生产力和经济基础决定,而是由宗教信仰、意识形态决定的。这从根本上颠覆了马克思主义中关于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基本原理。
   哈耶克认为,宗教信仰和意识形态使人产生道德伦理的行为规范。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可以接受,什么不可以接受,是由人们的宗教信仰和意识形态来决定,由此产生了社会公认的游戏规则,也就是社会的秩序和原则,即社会的政治、经济、法律等制度。这种共识肯定不是理性的,也不是科学的,但是它却有规范人们行为的力量。例如《圣经》中的十诫规定,不能贪恋别人的财物,那么,人们就得遵守,并逐步扩张成为保护私有财产制度和道德伦理规范。还有基督教中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观念,认为每个人天生就有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因而最终演变为保障天赋人权的法律制度和道德伦理规范。还有关于除了上帝之外,没有人是良善的,人都是罪人的观念,认为任何人一旦获得权力,都可能利用权力腐败和剥削、压迫他人。这种人不可靠的观念,最终导致了西方人建立种种限制权力、监督权力的程序和制度,如普选制、多党制、三权分立、违宪审查、独立检察官、联邦自治、新闻自由、军队国家化、大陪审团等等,并逐步发展成为一种社会可信的承诺机制,防止政府的机会主义行为。所以,一个民族的宗教信仰、意识形态所孕育的道德伦理、风俗习惯等等,维持着一个民族传统文化的存亡,并决定着一个国家的社会秩序和制度。
第四就是自由的成功的社会秩序和制度,是人类从自身利益出发进行博弈的结果,因而在利益博弈的过程中,人类关注的并不是社会目标是否崇高,领袖人物是否伟大,人类关注的只是游戏规则是否公正公平,以及这种游戏规则能否得到有效地执行。人们只对游戏规则是否公正公平作判断。
   如哈耶克认为,国会只能为保障游戏规则的公平、公正立法,而不应该为保障某种社会目标的实现立法。比如国会立法规定分饼的人不能先拿饼,但如果立法规定这个饼要做多大,一年之内国民产值增长多少,就背离了国会立法的宗旨。这种立法会强迫人们为实现某一种社会目标牺牲个人的权利。因为促进经济增长是政府制定的政策,而非国会立法的范畴。人没有义务为某种所谓崇高的社会目标作出牺牲,人类需要关心的是游戏规则的公正、公平。而正是这种公正、公平的游戏规则,构成了全部的社会秩序和制度,构成了整个国家的法律体系。至于参与游戏的每个人的具体目标,是不能也无法用立法来统一的。
所以,自由社会中没有一个确定的社会目标,只有一些人们公认的游戏规则。制度的自发演进和扩张是基于游戏规则公正、公平的共识,至于最后是社会主义、资本主义,还是别的什么制度胜出,那都是无法预料的事情。而人为设计的社会秩序和制度,其前提就是要确定谁是胜利者,谁是有权设计社会秩序和制度的人,什么是社会追求的目标。这样一来,那些有权设计和制定社会秩序和制度的所谓胜利者,就成为社会的统治者,人们首先关注的只是一个国家应该由谁来统治,而不会去关注游戏规则的公正、公平。那些统治者由于自身理性的局限,以及自身利益的需要,就会设计出一个社会追求的目标,比如所谓的社会主义远大目标就是如此。统治者把他们的意志和欲望强加于其他人,而堵死了社会秩序自发演进的道路,最终把人类社会引向奴役之路。
   在这一点上,哈耶克与阿克顿的看法是一致的。阿克顿在《自由与权力》的书中说:只要某个单一的明确目标成为国家的最高目的,无论该目标是某个阶级的优势地位、国家的安全或权力、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还是对一个抽象观念的支持,此时国家走向专制就是不可避免的了。阿克顿还说:个人、家庭、团体和属地(这些当然都是保持权力平衡所必需的社会要素)是如此卑俗,以至于统治权力可以把它们用于自己的目的。共同体支配着公民,一如主子支配着奴隶。
从这里很清楚地看到哈耶克对阿克顿思想的继承。他们都认为人类社会是自发演进的结果,而不能由统治者来规定人类社会发展的目的。试想,一场球赛如果在未比赛之前就预定谁是胜利者,哪还有什么公平可言?
   当我读了哈耶克的这些观点,心里受到很大的震动。我认识到,宪政民主制度在西方成功建立,是基督文化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自发扩张的结果,而不是人为设计的产物。这种宪政民主制度首先在英国和美国取得成功,之后再慢慢扩张到世界的其他地方。所以宪政民主制度不是哪一位天才人物依照个人理性和科学设计而成的,而是西方人在基督文化的影响下,长期博弈的结果。没有任何人可以在没有任何文化积累的前提下凭空设计出一套成功的社会制度。
   如英国就是这样,1640年克伦威尔领导的清教徒革命本来已经推翻了君主制度,处死了国王,设计了共和制度。但是后来英国人发现,共和制度比君主制度更加糟糕,共和制度根本不适合英国的国情,于是英国人果断地推翻共和制度,而复辟君主制度,实行君主立宪,这样英国的政治才逐步走向正轨。可见,共和制度的设计在英国一样也行不通。而君主立宪是英国基督文化长期自发扩张的结果。
  人们只要回顾一下英国的历史,就会看到从诺克斯到梅尔维尔,再到卢塞福,直至洛克,始终贯穿着加尔文主义的自由观和政治观,对王权进行限制。1644年,卢塞福出版了《法律为王》的著作,主张国王永远在上帝的律法和人民的契约之下。他写道:人民在上帝之下,显然保留着政体的权力来源。因为他们同意授予国王的权力是有限的,人民被允许保留的权力相对于国王则是无限的,并且约束和限制国王。因此,与人民的权力相比,国王的权力更小。看到这些话,我们不难理解英国最后走上君主立宪道路的宗教信仰的原因。英国长期没有成文宪法,却能有很好的宪政制度,这不能不是说是基督信仰自发扩张的产物,从《自由大宪章》、《大抗议书》、《权利法案》等一系列政治文件中,我们可以看到英国宪政制度在基督文化的基础上自发扩张的历史过程。
   美国革命之后之所以能够成功建立共和制度,是因为美国是一个没有君主统治历史的国家,而是由清教徒移民组建的自由联合体。在基督信仰的约束之下,革命的领导者将这场暴力革命限制在政治革命、政体革命的有限范围,而没有像法国大革命那样演变成一场无所不包的社会大革命。美国的先贤们只是宣布脱离英国君主的统治,而在政治、经济、教育等各个领域,都全面继承了英国宪政文化的传统。因而可以说美国的共和制度依然是基督文化自发扩张的结果,具体地说是加尔文清教文化自发演进的结果。清教文化是美国共和制度的根基,其共和制度的建立也是社会各方力量长期博弈的结果,著名的制宪会议激烈的争论就是这种利益博弈的具体表现,而非个别人凭理性和科学设计的产物。
   正如英国阿克顿勋爵指出的:美国制宪会议制定的宪法,最令人难忘的发明创造不是出自机巧的设计,而纯粹是不彻底的折衷办法和互相妥协的产物。(见阿克顿著:《法国大革命讲稿》,秋风译,贵州人民出版社,20045月版,第446页)。
   美国这种有限政治革命的模式,对那些具有悠久的君主专制大一统历史的国家来说,是极难模仿、极难复制的。这是因为美国90%以上的人的都相信有神论,而且历届美国总统绝大多数也是基督徒。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一书中,生动地描述了美国普通百姓的基督信仰如何有力地培育了他们生活的方式,以及这种信仰对美国建立的共和制度的深刻影响。正如美国作家艾克敏在《布什总统的信仰历程》一书中所说的那样:美国的建立是与符合《圣经》的世界观紧密相联的。他还引用诺厄·韦伯斯特的话:《圣经》是世界上最具共和思想的书籍我们的公民应该及早明白,纯正共和主义思想的真正源泉是《圣经》,尤其是《新约全书》,或是基督教。(见该书224—225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5月版)。在美国《独立宣言》的56位签署者中,绝大多数都是基督徒。其中尤其是华盛顿作为第一位美国总统,一位虔诚的基督徒,为美国以后的历届总统树立了杰出的榜样。
   华盛顿作为大陆军总司令,在独立战争取得胜利之后,他立即将军队解散,而不是用军队作为自己谋取权力的资本,而且当时还欠了将士的军饷,只能以打白条的形式将军队解散。由于议会无钱支付将士们的军饷,很多将士都企图推翻议会,拥立华盛顿为君主,被他严词拒绝。这就为美国建立共和国奠定了最坚实的基础。如果华盛顿没有宗教信仰和崇高的道德,而是像中国政治人物一样打江山坐江山,迫不及待地登基做皇帝或者国王,那么,美国能够建立共和国吗?
   1789
430日,美国举行首任总统的就职典礼,华盛顿把右手放在《圣经》上,道出了忠实履行合众国总统职责的誓言。华盛顿说:没有上帝和《圣经》,就不可能正确地治理世界。(见丹尼尔·蒙特著:《美国总统的信仰》,江西人民出版社,200912月版)。
   后来,如果不是华盛顿坚持当完两届总统就主动下野为民,为美国后来的领导人树立了一个很好的政治范例,制定了一个任期不得超过两届的规则,而是要当终身总统的话,美国的共和制度后来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可见,领袖人物要有权力谦卑的意识和为国家民族牺牲个人权力和利益的高尚品质,才能为国家真正奠定一个良好的制度基础,为国家的长治久安、繁荣富强提供最重要的保证。而华盛顿之所以能够展现出如此高贵的道德品质,都是因为他有崇高的基督信仰,才使得美国成功地建立一个崭新的共和制度。。
而法国革命立宪之所以失败,原因很多,但最根本的还是抛弃了宗教信仰的结果。法国是天主教国家,有强大的天主教教会组织,历史上天主教也有过对异端思想的迫害。所以,法国的哲学家、思想家们非常仇视天主教,不管是伏尔泰还是百科全书派,都拼命攻击宗教,甚至连孟德斯鸠等伟大的思想家也远离宗教。在法国大革命中,革命势力摧毁了天主教会,杀害了大量的教士,对天主教赶尽杀绝。这激起了信仰天主教的教士、信徒,主要是农村中信仰天主教的农民的极端反感,直接导致了法国西部农民的大起义。特别是激起了路易十六的坚决反对,路易十六后来之所以走上了坚决反对革命的道路,直接导致法国君主立宪的彻底失败,就是与革命派无情地屠杀教士、摧毁教会密切相关的。17895月路易十六召开三级会议,意图解决当时法国面临的社会问题。其中教士就是第一等级,贵族是第二等级,平民是第三等级。本来三级会议就有制约君权的作用,是君主立宪的基础,然而由于第三等级对教士的反对,自组国民议会,结果三级会议被废除,并成为法国大革命的导火线。革命者失去了对上帝信仰的道德约束,失去了教会对权力的制衡,结果狂热地崇拜革命和暴力。革命者意图用革命的理性来取代对上帝的信仰,结果导致了赤裸裸地暴力统治和极端地专制。民主、革命等等这些看起来神圣的口号,成为了革命者残暴统治、疯狂杀人的理由。而革命者设计的所谓国民议会、一院制、人民法庭等革命新制度,由于完全没有制衡和监督,结果变成了革命者屠杀反对派、实施专制暴政的工具。一切都可以革命的名义,不经审判,随意将人安上反革命的罪名而杀戮。法国巴黎成为了人间的地狱。直到拿破仑复辟君主专制,这种混乱的局面才结束。
   没有宗教信仰约束的革命立宪最终演变成一场人间惨剧,用科学和理性设计的所谓的革命新秩序和新制度,最终给法国带来巨大的灾难。正如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一书中所指出的那样:在法国大革命中,人们怀着一腔怒火攻击基督教……在宗教法规被废除的同时,民事法律也被推翻,人类精神完全失去了常态;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攀附,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栖息,革命家们仿佛一个陌生的人种,他们的勇敢简直发展到了疯狂。”“当我力图辨别非宗教运动当时在法国产生的不同结果时,我发现与其说非宗教使人心堕落或风尚败坏,不如说使人精神失常,以致那时的人们采取如此奇特的极端行为。
托克维尔在对比了美国革命和法国革命的不同结果之后说:无论是在美国,还是在别国,我拦住遇到的第一个美国人,问他是否认为宗教对法律稳定和社会良好秩序有益,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没有宗教,文明社会,特别是自由社会,便无法生存。在他看来,尊重宗教是国家稳定与个人安全的最重要的保障。
    无论英国和美国的宪政制度在历史演变的过程中出现了多少问题,比如种族歧视、贩卖黑奴、暗杀政要、贫富不均、贪污腐败、经济危机、等等,社会也曾陷于过危机。但是,正是基督信仰给英美的人民培养了现代人格,从而最终能够实现社会制度的自我完善,保证国家的航船沿着现代文明的方向破浪前行,政府日益廉洁和高效,国家日益强大和繁荣。
从托克维尔、阿克顿、哈耶克等伟大的思想家的分析中,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宗教信仰,特别是基督信仰,是人类自由的成功的社会秩序和制度的根基和灵魂。没有宗教信仰的规范,人类任何理性和科学设计的制度都将是违反人类天性的,都将把人类带上被奴役之路。
    宗教信仰是人类的天性使然,是人类灵魂的粮食。没有信仰,人类的灵魂就会一片荒芜。按照基督信仰,是神将一个追求自由、平等的灵魂和追求真善美的良心安放在人的心里。因此,从更高的意义上来说,宪政民主制度的建立,是神的智慧的设计,也就是上帝为人类制定的游戏规则,也就是《圣经》所说的十诫。只有全知全能的神,才能够为人类预定这样一种社会秩序和制度。因此有基督信仰的国家,信仰神的国家,其基督文化最终会自发扩张,演变成为一种自由、民主的社会模式。而没有基督信仰的国家,无神论的国家,则无法奠定一种建立在上帝面前人人自由、平等的思想基础上的社会模式。
    像中国这样的国家,两千多年来就没有产生基督教那样的宗教信仰,没有对神的敬畏,没有十诫那样的西方公认的意识形态和道德规范,因而是一种人本文化,而非神本文化。这种主张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级制度、迷信圣人和明君贤相的儒家思想、以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阴谋政治的人本文化,不可能演变为平等、自由的社会秩序和制度。
    中国的传统农业经济所导致的千年不变的宗法血缘关系的家庭结构,其亲亲、尊尊的意识形态,是中国宗法血缘世袭制度的基础,这也是中国悠久的皇权制度得以产生和维持不变的根基。特别是以儒家经典为考试内容的科举制度,更是对皇权制度形成了一种社会的共识。正是这种奠定在人本文化基础上的社会共识,导致了家天下社会秩序和专制制度的无限扩张。这种文化从本质上来说,是一种内敛的、收缩性的、封闭性的文化,没有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以及人有天赋的、不可剥夺的自由权利这样一种开放性的意识,因而这种文化自发扩张的结果,就是极度地专制大一统。这当然不是理性的,也不是科学的,但它却是几千年君主制度千年不变的精神支柱,也是中国人为什么那么迷信圣人和皇帝的原因。
   所以,在中国历史上,每一次成功的改朝换代,胜利者都是用暴力夺得政权,之后去设计国家的社会秩序和制度。因此,中国人首先关注的只是由谁来统治,皇帝关心的是怎样巩固自己的统治,而不会去关注社会游戏规则的公正、公平。尽管有一些皇帝很英明,但是由于理性的局限,以及维护自身特权的需要,因而都是强化皇帝专制的中央集权大一统,而不可能形成一种自由和公平竞争的宪政民主制度。这与西方国家自由宪政秩序的自发扩张正好相反。

 


 

从人民银行行长到省委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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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人民银行行长到省委书记

 

         —从关广富看八十年代干部制度的传奇

 


                       文:陈浩武

 

 

 

 

 

 

 

    这是一段我亲历的往事。我觉得还是应该把它记录下来。昨天听说关广富先生去世,这也算是用这篇文章来纪念他吧。

 

 

 

    我要记录的这段历史的主人公名字叫关广富,1972年起担任中国人民银行湖北省分行行长,并在1983年担任中共湖北省委书记,湖北省人大常委会主任。

 

    关广富先生16岁参加革命,从东北随大军南下,止步于湖北。他的一生,肯定充满各种故事,各种传奇。但是他从省人民银行行长一步跨上省委书记这个位子,肯定是他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传奇。在某种程度可以说,这件事情在中共的干部制度上是一个少有的特例。

 

  

 而我,恰恰是这一特例事件的亲历者。

 

    1983年,我当时的身份是人民银行湖北省分行办公室秘书。像往年一样,每到岁末年初,都要到北京参加人民银行全国分行长工作会议,总结今年,安排明年。像往年一样,也是我陪同关广富行长到北京参加会议。

 

     办公室秘书,当时在机关里称为“笔杆子”。那个年代的秘书,不像今天的首长秘书,位高权重,几乎是二号首长。但是那个年代,社会上充斥“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气氛,一个单位的“笔杆子”是颇受人尊重的。

 

    

    我和关广富先生的相遇,也是一系列偶然因素的结果。

     我是1974年到湖北省银行干部学校学习的,当时的身份是“工农兵学员”。“工农兵学员”是一个历史称谓。在1977年恢复高考之前,上大学不是通过考试而是通过推荐的方式,当时的口号是“从工人,农民和解放军战士中选拔大学生”,所以称为“工农兵学员”。1974年,我从湖北黄陂县推荐到位于武汉市武昌区的湖北省银行干部学校学习。这个学校的前身是湖北省革命大学,是一个为共产党培养干部的学校。当时,这所学校的领导归属是湖北省人民银行。

 


    知识青年这一代,人生充满坎坷,在我们最需要读书的年代,却被下放到农村劳动。但是对知识的饥渴依然存在,我在去银行学校上学之前,已经开始在阅读有关政治经济学的书籍,这是一个在下放到黄陂工作的老大学生推荐给我读的,是他们在大学时的教科书。在那个很多人都不知道“政治经济学”为何物的年代,一个年轻人自学政治经济学,读经济学家于光远和苏星的教科书,的确是有点稀罕。

 

  记得若干年后,我有机会陪武汉大学刘道玉先生在北京史家胡同八号拜访经济学家于光远先生,交谈中给他讲过我的这段经历,他老人家听了非常高兴,哈哈大笑。我当时不仅在自学,而且还零零星星写了一些读书笔记,比如我曾经写了关于《资本积累为何导致无产阶级贫困化》的小文,当这篇文章作为我报考银行学校的辅助资料送到学校时,学校里教政治经济学的老师大吃一惊,把我作为一个例子到处宣传。正因为如此,我在学校期间,就以能读《政治经济学》而浪得虚名。

 

  

     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和关广富先生相逢。

 

     那是1975年。我当时在湖北荆州地区的监利县人民银行实习。

    工农兵学员在学校学习,有很多名堂,那个年代,学习是假的,文化大革命期间,谁还要你真正读书?“工农兵学员”上大学的任务叫“上,管,改”,其中一个改革的形式就是“开门办学”。所谓“开门办学”,就是把学校办到基层去。我们学银行专业就到湖北的监利县人民银行去了。

 

     监利是一个位于江汉平原的一个农业大县,土地富饶而百姓贫穷。我们开门办学的基地,就设在人民银行监利县支行。说是办学,其实就是在银行做一些出纳会计的具体业务工作。我被分配学习信贷业务。带我的那个信贷员是一个经验丰富而且非常有头脑的人。有一次我和他在农村调查中发现,农村普遍存在一种高利贷现象。而且这种高利贷不是以货币形式而是以实物形式存在。比如监利县堤头公社的调查中,就发现有一个曾经在朝鲜战场打过仗的转业军人,他有多余的粮食,春天他把稻谷“贷”给那些急需粮食渡春荒的农民,秋天以一倍的数量归还。就是借一担还两担。也许这种古老的借贷方式在江汉平原一直存在,因为这里灾荒不断,春季经常断粮。但是,在当时,在“文化大革命”的极左思潮之下,这种形式会看成一种剥削,也看成是对农村金融市场的扰乱而视为非法。

 

     当时还有一个重要的政治背景,1975年,毛泽东提出“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毛引用了列宁的语录“小生产每日每时的在产生资本主义”。他要张春桥写文章,警惕小生产导致资本主义复辟。堤头公社的这一桩高利贷案子,正好迎合了这个大环境,证明了无产阶级理论的正确。我就把这个事情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就是《从监利堤头的高利贷看小生产如何产生资本主义》。

 

    今天看来是一篇非常荒唐的文章,但是在那个荒唐的年代却是极好的应景之作。很快,我的这篇文章就作为开门办学的成果被刊登在学校的《学报》上。

    有时候一个非常偶然的事情,也许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就是这一篇文章,使我和本来八竿子打不着的关广富先生发生了联系。

 

     事情是这样的。

 

    

 

      1975年,关广富在全省人民银行系统组织了一次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研讨会。通知我们学校的领导参加会议,并且指定学校领导要在会议上发言。我们学校一位副校长也看中了我的那篇应景之作,就把那篇调查报告带到会议上,以此为主题作了发言。这个发言立即引起了关广富的注意,他是一个极为敏感的人。他笑着对这位陈姓副校长说:老陈,你的水平我知道,你是写不出这样的文章的,老实告诉我,这个东西是从哪里来的?我们的这位校长也很诚实,他如实报告说,关行长,这是我们学校的一位学生写的,是他在监利县人民银行开门办学的一份调查报告。

 

    关广富听说后,先是一惊:学生写的?然后马上正色说,把这个学生给我找来!

 

 于是,我走进了关广富的视野。

 

 人生当中有很多偶然。人和人的交集不知道会在哪一个轨迹上。背后也许只有天意。

 

 

     1975年的夏天,我记得午饭以后,我正在厨房的水池边洗碗,我们班的支部书记走过来对我说,陈浩武,下午两点钟,你去省人民银行政治部,有人和你谈话。

 

     在那个年代,一听说组织部门谈话,第一反应就是害怕。

 

     我当年在学校读书,虽然经济学成绩很好,虽然《资本论》读得很好,但是由于“批邓不积极”,被学校当局列为“走白专道路的典型”,加上自己家庭出身不好,在政治上一直受压制,被边缘化。入团,入党这样的事情轮不到我们,挨批的事情经常有。所以,听说省人民银行政治部要我去谈话,我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大错误,心中非常忐忑。

 

     

     省人民银行办公楼在今天的武昌司门口,是国民党时期的湖北省银行旧址。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大院,巨大的铁门张扬着极度的威严,铁门里边,长长的葡萄架遮蔽了夏天的阳光,显得非常阴凉。宽大的条石屋基和宽大的油漆木质楼梯,使整栋建筑物看起来非常庄重威严。和我谈话的是政治部主任,内容很简单,但非常令我意外,甚至给我惊喜:通知要我下周去省人民银行办公室实习。

 

     后来了解到,其实就是关广富行长要我去他的身边工作。于是,我的命运的轨迹开始发生变化。实习一年以后,我毕业了,正式分配到人民银行湖北省分行工作。成为办公室秘书。

 

   再回到我们要叙述的主人翁。

 

   1972年即调入人民银行担任副行长(主持工作)的关广富,是一个极爱学习的人。他思想新锐,精力充沛。在他之前,人民银行这个机构在省直机关是比较受冷落的,调到人民银行任职的领导,惯常被认为是去一个清闲的岗位“养老”。关广富的前任,就是一位在延安时期就从事金融工作的资格极老的老干部。但是,关广富却是一位非常具有开拓精神的人,他可不愿意来养老,他雄心勃勃,要在人民银行的舞台上干一番事业。


 

      关广富先生命运的巨大转变发生在1983年。

 

     八十年代,是一个充满激情,充满理想主义的年代,现在回过头来看,中国的八十年代,是一个最好的年代,政治清明,官员比较廉洁,社会充满正义感。八十年代中国的精神气质,主体是昂扬向上的。对于关广富这一批人来说,他们的机会,就是中央提出干部年轻化。

 

     实事求是的说,关广富在担任人民银行湖北省分行行长期间,的确展现了他的优秀才能和进取的精神。在计划经济体制时代,银行在经济生活中几乎没有什么作用,它只不过是财政的附庸,担任一个“出纳员”的角色。

 

  但是,在八十年代的经济改革过程中,人民银行的作用开始显现,那时虽然还没有正式提出“中央银行”这个概念,国家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货币政策思想,但是,在市场经济潮流的涌动下,在价值规律作用下,银行已经开始发挥对国民经济重要杠杆作用,信贷资金开始从流动资本领域转向固定资本投资领域。银行业开始在很多领域取代财政而全面介入经济生活。我记得当年胡乔木在《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有影响的文章,题目叫《按价值规律办事》,这篇文章第一次提出要发挥银行的作用。所有一切,都在显示金融业一个大时代的到来。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正是中国金融业面临的大变革,为关广富这样的政治精英提供了一个宽阔的舞台,使他有了展现作为金融家的才华的机遇。作为一位具有创新精神的领导人,他敏锐的看到了银行在新时期的巨大功能,他的远见卓识,他的思考,他极强的行动能力,使他在湖北的金融活动中屡屡有创新之举,把一个省级分行工作搞得风生水起。很快赢得中共湖北省委和人民银行总行的重视。他的勤奋,好学,开拓精神,他的善于抓典型,以点带面的工作作风,使得本来比较保守的银行系统充满朝气和活力。在他主持人民银行工作的几年间,以监利县龚场信用社为代表的农村金融工作,以武汉市桥口办事处为代表的城市金融工作典型,迅速在全国叫响。

 

      我作为他的部下,在旁边观察,总结了一个“第三期简报”现象。

 

      每年在北京的全国银行分行长会议,关广富行长的发言一定会刊登在会议的第三期简报上。会议的第一期简报是中央首长讲话,因为国务院的分管领导一定会到大会作报告;第二期简报是总行领导讲话,是会议的主题;而第三期简报一定是关广富行长的发言。一到大会分组讨论,总行办公厅的一些“大笔杆子”,象王喜义(后来担任人民银行深圳分行行长),张肖(后来担任工商银行总行行长)等,都会到中南组,听关行长发言,然后把他的发言整理成简报。年年如此。可能人民银行总行的领导们,都认为只有关广富行长才能敏感而准确的把握会议的精神要领,以他的发言作为会议深入讨论的风向标。

 

      毫不夸张的说,当年关广富和他所领导的人民银行湖北省分行,的确成为引领金融行业发展的一个标杆。

 

   

      巨大的变化发生在1983年初。

 

     像往常一样,他带我去北京参加一年一度的人民银行全国分行长会议。这个时候,我已经在他的身边工作七年了,他对我培养而且信任有加。无论是下基层调查研究,还是到省委,到北京开会,他都带着我,此时,省分行的主要的文字材料,包括行长的工作报告,工作总结,省委和省政府主要领导来银行会议的报告等,主要都出自于我们几个年轻人的手笔,出于对他“知遇之恩”的感激,我几乎是拼命的工作,不分白天黑夜。跟着这么一位领导,自己也学到了很多知

 

 

 

 

     

 

 

 

 

 

 

八十年代初期我和关行长在湖北宜昌五峰县留影

 

 

 

 

 

 

     这次全国分行长会议在北京京丰宾馆召开。

 

     他向我透露,他可能马上要担任湖北省副省长。

 

     根据后来的资料证实,关广富在去北京开会之前,省委已经和他谈过话,让他出任分管财贸工作的副省长。

 

     北京的冬天,气温极低,关广富有饭后散步的习惯,因为室外温度太低,我每天晚上陪他在京丰宾馆酒店的大堂里遛弯。走了一圈又一圈。有一天晚上,他一边走一边对我叹息说,这么多年,组织上没有考虑他的提拔问题,这下可好,一下来了两个!  

 

     来了两个?我非常惊奇。

 

   原来,人民银行总行得知关广富要担任湖北省副省长,马上召开党组会议,希望抢先提拔关广富担任人民银行总行副行长。因为当时总行李飞常务副行长退休,需要马上补充一名副行长。

 

    当时担任人民银行总行行长是吕培俭,吕是从财政部副部长位置上调过来担任人民银行行长的,他担任行长以后,曾经到湖北省调研,对关广富的能力颇有印象。为了能抢在湖北省之前提拔关广富,吕培俭行长直接去找中央当时分管经济工作的中央常委,国务院副总理姚依林汇报,姚依林原则同意,要他去和中共湖北省委协商。关对我所说的“两个”,就是指当时湖北省人民政府和人民银行总行都在争着用他。

 

     我问他:那你怎么打算呢?

 

     他说:我到无所谓,关键是我们家老余(他夫人)不想到北京,说北京气候不好。

 

  

     如果事情到此,也就没有什么悬念了。就是说,关广富必定会在湖北省副省长和中国人民银行副行长中担任一个角色。

 

     但是,事情没有完结,而且奇峰突起。

 

   八十年代,真是一个充满故事的年代。

 

     当时,以胡耀邦为首的党中央正在大力推行干部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本来,按照中央的意图,省一级领导干部的年轻化分两步走,第一把手先由一个年龄稍大的老同志过度,配一些年轻的干部逐步接班。按照中央的这一部署,湖北省将由王全国同志担任省委书记,1919年出生的王全国也是湖北籍人,1938年参加革命的老干部,他到湖北之前,担任广东省副省长,常委,是一位具有进取精神,懂经济的老领导。而且王全国本人已经到达了湖北省,并且任命了湖北省委常委,副书记职务,甚至已经在省委礼堂给省直机关干部作了报告。

 

     这时,四川省委书记谭启龙给中央写信,他建议中央在推行干部年轻化问题上,不要“两步走”,而是要“一步到位”。所谓“一步到位”,就是直接选拔年轻的优秀干部担任省委第一把手,加快年轻化的步伐。而且他本人表示,自己愿意以身作则,提前退下来,把位置让给更年轻的同志。显然,这是一位能理解中央精神而具有自我牺牲精神的老共产党员。

 

    胡耀邦总书记接到谭启龙的这封信,可以说是大喜过望。

 

 推行干部年轻化,主要的困难和阻力来自于老干部。现在有老干部自己站出来讲话,自己表示要提前退休,以支持中央的干部年轻化战略实现,这简直太好了!于是中央立即决定,凡是还没有宣布新班子任命的省份,一律暂时停止,重新考虑人选。

 

    湖北恰恰属于已经确定人选但是还没有宣布的省份。于是,中共湖北省委书记韩宁夫被再一次召到北京京西宾馆,中央要湖北省委重新考虑,看谁适合担任省委书记。这时,关广富的机会来了。

 

     关广富出生于1931年,当时只有52岁,属于年富力强;他有湖北大学函授的学历文凭,也可以算作大学生,属于有知识;他在人民银行工作,属于懂经济,是专业干部。三个条件全部具备,中央领导同志当场拍板:就是他!

 

     中央同时决定,将已经到湖北候任省委书记一职的王全国调任广东核电集团董事长。

 

 

    此时的关广富还在京丰宾馆开会,他还蒙在鼓中,并不知道刚刚发生在和他开会的京丰宾馆并不遥远的京西宾馆的事情。当然,人民银行行长吕培俭也不知道,他刚和中共湖北省委商量好,湖北省委同意让关广富去北京担任人民银行总行副行长。他兴冲冲的去给姚依林副总理汇报,而此时知道内情的姚依林副总理告诉他:你来晚了。关广富已经被中央确定为湖北省委书记。吕培俭行长此时满脸错愕,对他的部下如此快速的升迁惊诧不已。

 

     而远离政治生态的我们,还糊里糊涂的在京丰宾馆开会。

 

   

     一天中午午休时,我突然接到中共湖北省委办公厅的电话。

 

     打电话的是一个陌生人。他自报家门,说他是湖北省委办公厅处长。然后非常郑重也非常客气的说:有一个重要工作请你帮助,你一定要买到一张今天晚上七点钟的北京到武昌的37次火车票,一定要把关广富行长送上火车,让他明天早上务必到达武汉。这件事情非常重要!非常重要!

 

     我虽然不知道内情,但是从这位处长的口气里能够感觉事情的重要和紧迫。我马上去落实,通过人民银行总行办公厅拿到了晚上的火车卧铺票。并且找会议秘书处要了一台车,把关行长送上了火车。我记得关行长和我分手时,对我说:小陈,给我一点钱。

 

     关广富有个特点,从来不碰钱。和他一起出差,所有的生活方面的事情,都是我一手安排。那天,我给他10元钱。当时最大面值的人民币钞票。

 

     我把关行长送上火车,回到宾馆以后,那位省委办公厅的处长再一次来电话,询问情况。当我告诉他关广富已经登上去武汉的火车时,他连声说:谢谢你,太好了!太好了!

 

     关行长回去了,人民银行总行通知湖北分行另外派一位副行长来北京代理关行长参加会议。湖北分行刘振陆副行长代表关广富来北京参加会议。

 

   

     京丰宾馆的人民银行全国分行行长会议还在进行。

 

     真是“洞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

 

     人民银行总行在京丰宾馆两周的会议,外面已经发生了好大的变化。

 

     几天以后,关广富重新回到北京。我们的会议还没有散。

 

     当他再一次出现在京丰宾馆时,他乘坐的是一辆挂军牌的北京吉普车,后面跟着一位身高估计在一米八左右的英俊魁梧的军人,腰里挂着小手枪,小伙子是中央警卫局的警卫员。在一个如此高大的军人面前,关广富的个子显得颇为矮小。但是,此时的“关行长”已经成为“关书记”了。他正式被任命为中共湖北省委书记,湖北省党政一把手。完成了从一个部门负责人到地方“诸侯”的大步跨越。

 

     他这次进京,是中央领导人和他谈话。他刚刚在中南海受到习仲勋和宋平的接见。他告诉我,那天我把他送上火车以后,第二天早上到达武昌,马上被省委的人从火车站接到省委会议室,待众人坐定,韩宁夫同志宣布中央文件。他说:当我听到“关广富同志担任中共湖北省委书记”时,我的脑袋“叭”的一下炸了!他一边说,一边还做了一个手势,那个手势是表示脑袋“爆炸”。

 

    所以,我猜想,甚至直到他进入省委会议室的那一刻,他都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担任省委书记!因为他完全没有这种心理准备。

 

    真的,在八十年代,一个人成为省委书记,成为一方诸侯,没有听说他去北京跑官要官,也没有见到他去请客送礼,我可以肯定,决定他命运的胡耀邦,习仲勋这些中央大员连认都不认识他,即使是湖北省方面的主要领导如韩宁夫,王全国等,恐怕对他也不是很熟悉。哪个年代在干部选拔问题上,不管方法如何,但可以肯定基本是比较干净的,不像今天这般腐败。

 

     关广富一夜之间成为省委书记,成为湖北省水果湖地区爆炸性的新闻,很多人实在无法理解,为何一个并不出名的银行行长,一夜连跨五级,成为湖北第一把手?以致当时湖北出现一个谣传,说他是老革命家关向应的儿子,以求他的这种惊人跨越获得一种逻辑的解释。

 

     从那个时候起,关广富就开始了他的湖北省最高领导的任期。令人想不到的是,他竟然在湖北省委书记和湖北省人大主任的位置上,一呆就是十二年,创造了湖北省委书记任期最长的记录。

 

    至于他担任省委书记的功过如何,相信湖北的干部群众会有评论,那就不是本文所要表述的了。

 

 

 

 

 


 

荣剑:东亚问题与东亚双峰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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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亚问题与东亚双峰政治

 

时 间:2016-10-21

地 点: 天则经济研究所会议厅

主讲人: 荣剑

主持人: 盛洪

评议人: 王逸舟、马立诚、许章润、郑也夫


 

 

实录

 

盛洪:今天是天则所双周学术论坛第559次,我们应该是中国坚持时间最长的论坛,自天则所创立以来到现在,几乎是一直在坚持。主要是张曙光老师一直非常执着、坚持,两个礼拜要安排一次论坛的演讲。非常感谢张老师!

 

这次非常荣幸地请到了荣剑教授。荣剑教授自报独立学者,“独立”两字非常重要,学者就要独立,无论是在机构内还是机构外,独立是理性思考非常重要的前提,观念上不独立,就很难诉诸自己的理性,可能随波逐流,因为从众心理是人类经常出现的现象,从学者角度看是弱点,所以我们非常珍视独立学者的意见。

 

题目叫“东亚问题与东亚双峰政治”。非常好,第一,我们就在东亚,包括中国、日本、韩国等等,我们是东亚人,是我们的事情。同时,东亚问题非常复杂,非常难解。双峰政治大概指中国和日本,东亚关系两千多年,有非常复杂的历史,一直到近代,到二战之后,东亚国家之间的互动或者恩怨,包含了怎么化解历史恩怨的问题,怎么形成新的东亚的问题。这些问题大家都很重视,下面欢迎荣剑教授!

 

荣剑:非常荣幸有机会在天则所跟大家交流,这是我第二次到天则所参加活动,第一次讲的是“没有思想的中国”,稿子整理以后,在共识网上发表,点击量非常大。今天讲东亚问题,2014年受日本国际文化交流基金的邀请,在日本东京大学做了为期三个月的访问学者,在三个月时间里,接触了日本各方人士有三十多个,回来后我写了一篇文章叫《中日关系三问》,怎么看中国?怎么看日本?怎么看中日关系?

 

大家都知道,中日关系最近面临非常困难的局面,大家都有感受,政府、外交部门处理中日关系遇到了困难,正常民间学术交流也遇到了问题。为什么中日关系陷入僵局?中日在两国关系的历史缘由、理论上的考量、各自的立场、价值观、判断上都有很大差距。

 

今年我又到日本东京大学做了将近三个月时间的访问学者,这次我是自费去的,感觉第一次去的时候对日本问题的研究还留在面上,这次去我做了许多准备,进一步观察中日关系。回来以后又做了一次短期考察,去看了日本参议院的选举。日本这些年的变化,还是常态性的,没有什么特别的信息量,它的民主制度也比较完善稳定。对中国人来讲,他们所进行的政治实践和制度安排,还是有很大的参考价值。

 

回来以后,我准备了四个问题,有一个叫“就士游”的读书会,请我做了一次演讲,主要讲了四个大的问题,东亚问题、中日和战争的关系问题、古今东西冲突下的中日变局问题、中日关系重新建构问题。落实到文字,光东亚问题就是大文章,不可能把四个问题放在一起写,所以我专门就东亚问题写了一篇文章,就是今天跟大家汇报的文章。这篇文章给了领导者杂志,领导者杂志今年第八期发表了,而且是封面文章,刊物现在进不来,它在国内传播就遇到了问题。今天我是第二次在公开场合演讲东亚问题,谈谈东亚问题和东亚双峰政治,演讲从五个方面展开。

 

一、何谓东亚?

 

为什么叫东亚问题?东亚有很多问题,我在文章里还是有一个大致的范围,这个范围就是我要考察的这几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就是何为东亚?东亚是使用率非常高的地域概念,在中国、日本、韩国有一个大致确定的地域范围叫东亚,现在很多外国大学都成立东亚研究所,或者东亚研究中心,东亚概念已经被广泛接受。为什么提出东亚概念?我觉得需要考量,在阅读日本学者文献的时候,发现是日本学者最早提出东亚概念的。日本明治维新时没有东亚的概念,后来才提出来。我在文章里提到一位日本著名学者子安宣邦教授,2014年访问日本的时候,我和他有长达三个小时的对话。他写了一本书叫《东亚论》,我有关日本学者对东亚的认识,有许多是来源于他的这本著作。这本著作已经被翻译成中文了,大家有兴趣也可以看一看。按照他的介绍,东亚概念是在1930年才被日本学者提出来的,是京都大学的校长滨田耕作——他是考古学家,写了一本书叫《东亚文明的黎明》,提出了“东亚”概念。滨田教授为什么不说日本文明的黎明,而是说东亚文明的黎明,概念的提出有他的潜在问题意识。

 

当时在日本学者的视野里,东亚概念的提出,首先是要表明在东亚地域范围内,存在着不同的文化主体,既有中华文明,也有日本文化和韩国文化,也就是说在东亚范围里,存在着多元文化。第二,东亚概念的提出有取代中国概念的战略考量。

 

在我看来,日本学者提出的东亚概念具有三重性质,一个是文化地缘的概念,滨田耕作承认东亚文明是以中国为中心,日本京都学派最初是以中国文化为中心,他这是从文化地缘上来理解这个概念,承认东亚是以中华文化为中心,日本和韩国由于自然的地理的因素而进入到同一个文化地缘的范畴里。二是政治地缘的概念。现在说东亚概念很大程度上是在地缘政治意义上理解的。日本二战期间不仅是和中国处于对抗性关系中,而且也陷入了和英美世界的对抗性关系中,因此,东亚这个政治地缘概念,被日本进一步放大为大东亚的概念,所谓的大东亚共融圈、大东亚圣战就是东亚概念的放大。按照子安宣邦教授的介绍,日本的大东亚概念的范围曾经不断扩大,不光是指东北亚范围,甚至扩展到南亚,整个涵盖到了太平洋和南亚地区,成了一个很大的地缘政治的概念。由于东亚概念的政治性,在二战结束后,日本被美军占领,日本许多以东亚命名的组织都被取消了,不能讲东亚。这些情况表明,东亚概念的地缘政治考量不仅仅是针对中国,也针对英美世界。由于日本在二战中失败了,使得这个概念原来具有的向西方挑战的含义弱化了,或者说被消解掉了,但面向中国的政治含义一直保留着。

 

东亚概念还有它的哲学含义,我为此提出了作为哲学地缘的东亚。东亚不仅在政治上和文化上有区别于中国和英美的主体性,它还涵盖着一种哲学和文化上的更深层次的建构。比如说,东亚现代性的问题,从东亚现代性到中国现代性,就涉及到一系列哲学上的建构。在许多日本学者看来,东亚从价值观和世界观来讲,和西方提供的普世化价值观,或者说和以西方史观所书写的世界史,是有区别的。日本学者有这样的意识,他们认为完全按照西方史观所建立起来的历史叙事模式,不能完全照搬到东亚,他们说这样不行,我们东亚还有自己的历史叙事模式。这些看法对中国的新左派影响非常大。还有关于儒教的价值问题,因为东亚模式和东亚四小龙崛起,成了世界重要的价值之维了。日本的发展模式,有了东方资本主义的一个面相,甚至有人把它归入到儒教资本主义的范围里。从这个角度看,东亚概念实际上成了一个哲学概念。因此,理解何谓东亚,需要有三重视角,即文化、政治和哲学,这是我讲的第一部分。

 

二、东亚的中心在哪里?

 

提出东亚概念后必然会面临一个问题,东亚中心在哪里?在日本明治维新之前,甚至明治维新以后一段时间,日本的学者毫无疑问地认为东亚中心是在中国,东亚的文明主体、东亚文化是来源于中国。德川幕府将朱子学视为日本的官学,包括王阳明在日本都有非常大的影响,从日本圣德太子制定日本宪法以来,中国的思想史贯穿了日本一千年的思想史。我把中国称为日本文化的母土,应该是有历史依据的。但是到明治维新以后,尤其是在甲午战争中,日本把中国打败后,日本对东亚中心在哪里的看法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用子安宣邦教授的话说,日本近代史,也就是把东亚中的中国,从日本的政治地理上或者从日本的意识层面上,如何抹消掉的实验过程。就是说从甲午海战日本把中国打败以后,日本就不再把中国看成是一个先进的文化体,也非常自然的不再把中国视为东亚的中心。这个源头应该是从福泽谕吉开始的,这个试验过程应该始之于福泽谕吉,他的文明论的一个核心思想就是要去中国化。

 

正是因为日本成为东亚新的胜利者的时候,它的问题意识就发生了很大转变,一百多年以来,日本似乎一直在问,东亚是以中国为中心?还是以日本为中心?或者是以日本和中国为双中心?从更远的历史来看,日本对中国原来无可置疑的中心地位是不满的。这里有必要说到圣德太子这个历史人物,他在日本的影响非常大,日本国民把一个具体的历史人物作为偶像来崇拜,圣德太子无疑是第一人,他也是日本历史上挑战中国中心主义的第一人。作为日本古代立国的一个开创性人物,他当时遣隋使到隋朝拜访隋炀帝时说,我是日出处的天子,你是日落处   的天子,我向你问好。这个说法在日本流传非常广泛,说明日本国民认可这种说法,认为日本在古代和中国就应该是平起平坐的关系。中国的朝贡体系,对周边影响非常大,像韩国,明朝被灭亡的时候,他们仍然把明朝奉为他们国家的正宗。而日本则从来没进入到中国的朝贡体系中,虽然日本非常广泛持续的接受中华文明的影响,但是日本和中国并没有藩属关系。

 

古代挑战中国中心的第一人是圣德太子,现代挑战中国中心的第一人就是福泽谕吉。福泽谕吉在日本是一个全盘西化的人物,他对日本的影响也非常大,日本的货币印着福泽谕吉头像,表明日本国民也高度认可他。福泽谕吉在《文明论》里对中国怎么评价呢?他把中国评价为是日本的一个恶邻,这句话我现在都很难接受。当时日本看中国,就像我们现在看朝鲜一样,朝鲜就是中国的恶邻。在这种观念之下,把中国从东亚中心位置驱逐出去,用日本来取而代之,就顺理成章了。因此,东亚概念的提出,主要就是要消除中国中心主义。尤其是到了二战前,当日本面临着和西方世界的全面对抗时,日本自觉要承担起东亚的领导责任。二战爆发前,日本朝野,不光是政治家,还是学者,都在谈论着重新建构东亚的日本领导责任问题。按照日本的看法,中国衰败了,日本应该承担起重振东亚的职责,所谓中日联手,中日共同提携,打造大东亚共荣圈,都是在这个思路下提出来的。

 

从明治维新一直到二战以前,在日本形成以日本为中心的东亚主义过程中,必须提到京都学派的作用。日本有两个大的学派,一个是以东京大学为基地的东京学派,一个是以京都大学为基地的京都学派。京都学派最初是以中国中心主义为主的学者,比如滨田耕作,他提出东亚概念的时候,是把东亚建立在中国中心的前提下。还有一些重要的学者,比如像内藤湖南,他对中国的影响非常大。他现在很多著作已经被翻译到中国来了,他提出的“唐宋变革论”,被认为是对中国历史非常深刻的见解。他在民国初就到中国广泛考察,跟王国维、罗振玉都有非常密切的联系,对于中国古代历史、文化、思想的治学已经达到非常高的水平。他原来是中国中心主义者,但是到了二战前,二三十年代的时候,他的观点也发生了变化,认为日本应该取代中国成为东亚的中心。京都学派本来是以中国为中心的学派,是对抗以西方为中心的东京学派,最后却逐步变成了和日本军部紧密合作的学术机构,走向了和日本军国主义的合作,内藤湖南也成了日本军部鼓吹大东亚圣战的工具。

 

1943年,京都学派的部分学者,包括一些左翼作家,举行了三次研讨会,从研讨会题目就可以看出他们的价值倾向,比如世界史的立场与日本,按照京都学派的看法,“世界史”原来是按照西方的标准来书写,现在他们认为,东亚应该有自己的历史叙事模式。当时讨论的第二个主题是东亚共荣圈的伦理性和历史性,第三个主题叫总体战哲学。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在日本左右思想泾渭分明的状态下,首先是日本左翼学者转向了对日本军国主义的支持,就在于京都学派所倡导的东亚主义、或者东亚现代性,和日本军部所倡导的大东亚圣战,有共同的立足点和共同的思想基础。按照这批学者的看法,通过日本大东亚圣战,可以建立起东亚主体性或者开拓出东亚现代性之路。这个变化表明,强调东亚主体性,强调东亚中心在日本,这套思想上的建构在实际历史过程中,转化为和西方对抗的力量。日本和英美的战争,是日本东亚主义高度膨胀后的必然结果。

 

三、日本东亚观对世界(西方)的态度

 

讲到这里,就涉及到了日本东亚观对世界的态度,其实主要就是日本对西方的态度。东亚在世界中的位置,实质是东亚和西方的关系。对日本来说,谁是世界的中心?原来认为世界中心应该在西方,当日本作为一个新兴国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迅速崛起,日本参与世界事务,要求改变传统世界秩序的强烈诉求便自然而然产生了。日本要问的是:东亚和西方是不是平等?日本作为后发现代化国家,必然面临着和英美老牌西方国家在利益上的冲突。在我看来,日本学者提出东亚概念,实际上具有双重的面向,一个面向是消解中国中心主义,这是最早提出东亚概念时所具有的一个价值倾向。它要挑战中国的中心主义,认为东亚中心应该在日本,不是在中国,原来在中国,现在日本强大了,东亚中心自然应该转向日本。随着日本国际诉求越来越强烈,东亚概念又有了一个面向,就是要抵抗西方,重新确立东亚在世界中的位置。

 

我们知道,明治维新时福泽谕吉所强调的脱亚入欧主张,一开始体现出全面拥抱西方的态势,按照福泽谕吉的说法,不分国中朝野,万事诸般取法西方近世文明。当时日本的全盘西化程度超乎我们现象,从服饰、生活起居、饮食结构都开始转向西方,原来日本人吃稻米,现在我们到日本发现他们对面食也特别感兴趣,面条成为了他们的主要食品,在全盘西化过程中,饮食结构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由此可见,日本在明治维新以后,全面拥抱西方的紧密程度,远远超过中国对西方学习的程度。但是一次大战结束以后,日本对西方的态度开始发生变化,从一个全面学习,全面拥抱的立场转向了有所抵抗、有所批判,最后转向全面抵抗,进入了战争状态。

 

这里又要提到京都学派,京都学派原来倡导中国中心主义,在转向东亚主义之后,主要批判对象就是西方。东京学派和京都学派的主要分歧就在于京都学派是东方论,东京学派是西方论。京都学派的一个历史学家说,如果对英美有所感谢的话,日本是被英美拖进近代世界的,近代世界是因为英国有了一个方向,日本是按照英国的模式打造它的国体,它的君主立宪是从英国那里学的。日本通过1894年甲午战争和1905年日俄战争,在十年时间里,连续打败了两个老大帝国,这充分证明了日本明治维新以来脱亚入欧路线的巨大成功,日本由此进入世界大国序列。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日本作为胜利国,它认为有资格主张它的世界性权力,中国的山东问题,东北问题,都是在日本进入了英美主导的世界体系之后发生的。日本东亚概念的提出,不仅是在学理上主张日本对中国的文明优先权,以此确立日本为中心的东亚,改写东亚史,而且是日本通过这个概念来主张它的世界性权力和参与世界秩序重组的政治要求。因此,日本的东亚观在1930年代发生了大的转变。从脱亚入欧的路线,转变为脱欧返亚,从全面拥抱西方的态势,转变为全面抵抗西方的态势,要求建构一个以日本为中心的东亚共荣圈来挑战英美主导的世界体系。

 

这个时候日本学界出来很多主张,比如北一辉,提出国体论,要求建立纯正的社会主义体制,实际上是用国家社会主义的方案来根本改造日本的天皇体制,以暴力形式进行国家再造,以社会主义名义剥夺私有制,以国家的名义控制和垄断社会一切资源,实现国家所有制。对外则公开主张诉诸战争,提出用战争来改变不利于日本的国际秩序。他的视野里主要有两大敌人,一个是大资本家的英国,一个是大地主的俄国,他要挑战这两个国家,明确主张日本必须通过战争来改变由英国和俄国所主宰的世界秩序。北一辉理论极大地助长了日本军国主义,1936年日本军部少壮派发动的226兵变,把首相干掉,和北一辉的理论有直接关系。北一辉可谓是日本少壮派军人的精神领袖,事变被镇压后,北一辉作为罪犯被枪毙。现在有更多史料证明,1931年的东北事变,和日本学界这种东亚主义的鼓噪有非常大的关系。

 

京都学派虽然没有像北一辉这样赤裸裸的国家主义喧嚣,和军部合作的时候也有良心上的冲突,也是羞羞答答的,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和军部的合作。西田几多郎在京都学派里是一个大哲学家,他在中日全面战争爆发的时候,写了《新世界秩序原理》。战后在总结历史教训时,这个作品被公认为是他的一个大耻辱,一个大哲学家公开为日本军部提供学术上的支持,这无疑是人生当中非常大的污点。西田几多郎的学生,如田边元、和辻哲郎,是完全主动拥抱军部,为大东亚圣战的神圣性和正当性提供理论支持。

 

子安宣邦教授在《东亚论》里记述了美国和日本太平洋战争爆发对日本知识分子的巨大冲击,这个冲击并不是震惊,而是感动,认为日本终于可以站起来对世界第一强国叫板了。当时日本整个民族就是处于疯狂的状态,不光跟英国人干,还要跟美国人干。子安宣邦提到一个著名学者,是鲁迅的大崇拜者竹内好,他在1942年中国文学一月号发表头条文章,题目叫《大东亚的战争与我等的快意》,他说历史被创造出来的,世界在一夜之间改变了面貌,感动地发颤,他把1942128日日本天皇对英美的宣战诏书,看成是日本国民的意志凝聚燃烧起来,心情无比的畅快。这个知名的左翼大作家这样的言论,在我们现在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但在日本当时的知识界是普遍共识。有一本书叫《近代的超克》,大量记述了日本左翼学者在二战期间所举行的各种辩论会议,要求对军国主义进行学术上支持。“超克”是什么概念呢?也就是超越和克服,日本所谓的超克就是要超越西方的现代性模式,用竹内好的话说,通过抵抗,东亚将自己近代化,抵抗的历史便是近代化的历史,未经过抵抗的近代化之路是不存在的。这话就像是中国现在很多人所主张的那样,中国非打一仗不可,中国不打一仗就不可能进入现代化大国。

 

在日本学者的喧嚣下,日本国民已经不再把英美作为他们学习和效仿的榜样,他们把英美划为鬼畜,这种粗俗不堪的用语大量出现在当时日本的报刊上。前几天我看到一篇文章,探讨日本新闻界的失控和日本军国主义的崛起,当时日本新闻界已经放弃了对军国主义的批评,大量地充斥着大东亚圣战的喧嚣,形成了国民集体的情绪。所以,在我看来,在战争机制下,日本东亚观的全面展开,必然会走向国家主义话语。原来强调的东亚有别于西方的特殊性,和东亚在世界体系中所应有的主体性,在国家主义的逻辑下,必然会蜕变为和西方全面对立的话语。从这个话语出发,日本要求重新书写世界史,和日本军部要求重新确立日本在新的世界秩序中的位置,在价值倾向上是完全一致的,即实现日本的国家利益,确立东亚霸权,和英美争夺新的国际秩序的主导权。为实现这个目标,当非一战不可时,鼓吹战争的正当性和合法性就成为日本哲学和历史学的主要使命。日本基于东亚概念所建构起来的有关东亚的一系列哲学和历史学叙事,最后都成了国家主义的帮凶,他们共同促使日本同时陷入两场战争,对中国的战争和对英美的战争,战争以日本的彻底失败而告终。日本在二战期间所走的弯路,对日本是永久的教训,又何尝不是对中国的警醒?

 

四、从东亚现代性到中国现代性

 

从东亚现代性出发,要进一步谈一下中国现代性问题,这涉及到一个更大的话题。日本在二战中的失败,改变了日本对西方世界的态度,日本成为了一个西方制度意义上的西方国家。我们说日本是东方国家,是东亚国家,但从政治地缘概念讲,日本成了西方国家,这个变化也改变了一部分日本学者对中国的看法。在反省以日本为中心的大东亚历史教训时,有相当一部分日本左翼学者又重新将视野投向中国。比如刚才提到的竹内好这样的人,他原来就对中国友好,这种偏爱是与生俱来的,经过二战日本失败以后,他们觉得以日本为中心的东亚恐怕还不能承担起东亚的领导责任,所以他们又开始把视野投向中国,他们对中国大陆自1949年以来所发生的政治变迁,包括文革期间的一系列事件充满着同情和理解,甚至给予了高度评价。他们似乎从中国又重新看到了东亚新曙光,至少在他们看来,把中国从东亚中心位置中排除出去是个错误,中国理应和日本享有同样重要性,中国现代性之路又开辟出了东亚现代性的一个新路径。

 

竹内好在1960年发表题为“作为方法的亚洲”的著名演讲,演讲里他认为后进国家的近代化之路,日本是一个模型,这个模型是外发的,是在英美世界影响下开始走向现代化之路。他认为中国的近代化,是又一个典型,他说:“中国革命包含着挫折与成功,破坏与建设的全部过程,可以视为是对欧洲文明的挑战。所谓近代化,可以说是日本的近代化,但却难以解释中国的近代化,假如说日本的近代化是没有抵抗而脱离亚洲的历史,中国的近代化则是通过抵抗实现了亚洲化。”这句话什么意思呢?他的意思是日本战败以后,脱离了亚洲,它并不是真正亚洲近代化的典型,而中国才是通过抵抗来实现亚洲化,中国才真正代表亚洲特征,日本因为全面拥抱了西方式的近代化而失去了亚洲的代表性。他把中国现代化看成是内生的,是在挑战西方格局中脱颖而出的。在竹内好看来,这才真正代表了东亚现代化的路径——内生的现代化,中国的现代性是内生现代性概念。竹内好的看法在日本左翼学者里面有共鸣,沟口雄三在1989年写了一篇文章《作为方法的中国》,就是参照了竹内好《作为方法的亚洲》的观察视角,进一步从亚洲转向了中国,明确认为以中国为方法的世界就是把中国作为构成要素之一,把欧洲也作为构成要素之一的多元世界,就是说中国是一个能够独立于欧洲的要素。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经济迅猛发展,日本左翼学者对中国的现代性期待又有了进一步提高。

 

2004年,沟口雄三教授又写了一本书《中国的冲击》,该书已经翻译成中文,他在该书序言中说,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日本必须从东亚的内部来重新审视来自外部的冲击,以前是西方的冲击,现在则必须面对中国的冲击。在该书中他对中国近代化的认识是基于长期稳定的中华文明圈,把中国近代化视为内发应有的近代化历程。他进一步把竹内好的观点提出来,认为中国近代化有自身逻辑,是自发按照自己特点提出来的。以这个观点出发,内藤湖南的唐宋变革论被进一步发掘出来,不光受到日本学者重视,中国左翼学者也非常重视。内藤湖南的唐宋变革论认为,中国近代化在宋代已经达到非常高的程度,他说中国现代化不是从英美来的,不是从英国政治体系来的,比英国要早得多,在公元十一世纪,就已经有中国近代化了。

 

沟口雄三教授还强烈批评了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一直以欧洲近代化为视角蔑视中国的思想倾向,认为日本人不是通过与欧洲的比较,而是通过与中国相比来测量自己的欧化程度,甚至可以说蔑视中国成了日本民族不可或缺的要素。为了改变日本长期对中国的蔑视态度,沟口雄三教授提出环中国圈概念,以取代他认为容易引起误解的中华文明圈概念。这个概念提出来以后,我觉得中国的爱国主义青年会非常的兴奋,怎么说呢?这个概念涵盖的范围有多大?涵盖了北亚(俄罗斯和蒙古),东北亚(朝鲜和西伯利亚),东亚(日本和韩国),东南亚(东盟诸国)和南亚(印度、巴基斯坦、缅甸)。也就是说,整个亚洲必须以中国为中心。他甚至说,明治以来持续近一百年的日本对中国的优越感,也应该到猛醒时分了。这个话讲得多激动人心。

 

以竹内好、沟口雄三为代表日本左翼学者对中国现代性之路的高度期待,究竟对日本学术走向和国家政策产生了哪些影响?我判断现在这些学者讲得这么高,对中国的评价这么高,对中国的期待这么高,对现在的日本国家政策是没有大的影响,对日本学术界的影响我估计也不会有二战前那么大。但是他们的这些说法,对中国却产生了重大影响。从内藤湖南到竹内好、到沟口雄三,以东亚史叙事为核心的学者,对东亚现代性的重新认识,包括对中国革命和建设的重新认识和评价,显然对中国新左派展开其对中国现代性的全面构想提供了重要的启示和学术资源。可以这么说,中国新左派有关中国现代性的基本思路和日本二战前有关东亚现代性的基本思路如出一辙。中国新左派的现代性方案,不过就是日本现代性的一个翻版。

 

在中国新左派关于现代中国思想的各类著述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从京都学派以来各种东亚叙事的影子。比如讲中国现代性源头,上溯到中国的宋代,这是对内藤湖南唐宋变革论的直接引用,以此试图证明中国的现代性是内生自发的历史进程,而不是对西方现代性的追捧。正是基于这样的历史叙事,中国自近代以来发生的一系列变化,包括政治变化,都被中国新左派描述成是中国现代性一个正常的展开过程。日本学者关于建构东亚现代性,以抗衡西方现代性的各种方案,也被他们改造成了有关中国现代性的理论大纲。以此逻辑,毛泽东在中国新左派视野中,是一个现代性人物,毛的理论被定位于是一种反现代性的现代性,即反西方现代性的现代性。近十年来中国新左派积极参与到关于中国模式的理论建构中,把中国模式视为中国现代性的特有模式,对中国模式给予了各种各样的说法和总结。以一言概之,中国新左派推崇备至的中国模式,实质就是充分体现了反西方现代性的现代性。

 

从上述观点可以看出,中国的新左派跟日本左翼走到一起去了,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共同的价值立场,使得他们在二十世纪初倡议建立一个中日之间的知识共同体。沟口雄三的著作被翻译到中国,汪辉的书被翻译成日文。从东亚现代性到中国现代性,可以看出这样一个态势,他们有相同的问题意识,一是强调中国和日本与西方的区别,东西之间的历史文化有区别,制度也有区别,现代性的模式不一样。二是国家强大了,要求参与世界秩序重组和资源的重新分配,二战时日本强大了有这个要求,现在中国强大了也有这个要求。三是强调中国现代性的路径和西方完全不一样,中国现代性是内生自发的,从宋代以来就有,用现在的说法,国家能力、法治的基因我们自古就有,我们不需要西方给我们提供方案。这样,一个看起来正常的学术探讨,演变为东西对立的现代性之争,而中国的现代性诉求则演变成一种国家主义的政治主张,目前中国学界这样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大,随着中国的崛起,这个声音会越来越大,中国要求重新改写世界史,中国话语要走出去,甚至提出中国现在的方案不仅要解决中国的问题,而且还要解决世界的问题,胃口越来越大。这些理论主张值得我们思考,值得我们反省。

 

在我看来,在现代性路径选择的十字路口,日本经历了一次巨大失败才得以解决的问题,现在正在成为中国的问题。中国现代性必须是在和西方现代性对抗的前提下展开吗?思想和价值观的冲突是否会像日本在二战前那样激发出整个国家对西方的战略抵抗?中国会对这些问题做出怎样的回答?这是我关心的问题。按照现在这么一个态势下去,理论界不断鼓噪民族主义情绪,不断拿国家主义话语说事,配合底层的民粹主义,会形成强大的话语导向。领导人在这么一个话语导向下,也会不得不调整国家政策,按照这个方向去发展。对此,我是有非常深的担忧,因为日本的殷鉴不远。

 

五、重构东亚的可能性

 

最后谈到的重构东亚可能性,这是一个非常理想化的探讨,其实就是一个愿景性的展望。日本在二战中的彻底失败,催生出一个新的日本,一个不再是执迷于抵抗英美主导的世界体系的东亚国家,而是在与英美共享现代制度资源下成为了“西方”国家。日本东亚观向西方中心主义的挑战,事实上已经彻底终结了。但是,日本东亚观面向中国中心主义的挑战是否也终结了呢?从日本左翼学者观点看,似乎已经不存在中日之间的对抗,但是从国家层面上我们还是可以看到中日之间的分歧还是非常深的,现在看来似乎还没法弥合。在中日两国政治家眼里,学者们的许多看法或许都是一厢情愿。这样,怎么重构东亚?现在有什么样的路径?作为一个学者,很难提出具体方案,我只是在方法论上或者一些观念上提出一些构想。

 

我提出重构东亚的五点看法,是基于一个大的前提,就是中日之间双峰政治局面是无法改变的,东亚既不是以中国为中心,也不是以日本为中心,而是以中国和日本为双中心,东亚的双峰政治局面难以改变,必将长期存在。基于这个前提,我提出五个方面的思考。

 

首先,中日都必须意识到,近代以来的一百多年,中日关系目前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主要体现在中日已经不是明治维新直至二战前一强一弱的关系,而是两强关系。原来是中国弱,日本强,中日战争中,中国实力不如日本,军队组织化、军队装备和日本比有非常大的差距。现在,中国已经改变了落后的状态,已经呈现出两强相争的关系,中国经济总量已经超过日本跃居世界第二位,这种力量对比关系的变化,对中日关系的重新架构,其实是非常好的契机。中国的强大,对日本国民影响很大,我们去日本,日本学者会问中国什么时候打过来,对中国有天然的恐惧感。在我看来,恰恰是两强相持的中日关系,比以往一弱一强的关系,更能有效地建立起东亚均衡的国际秩序。一弱一强反而导致了强者总是想把弱者吃掉。所以,一个强大的中国和一个强大的日本,恰恰有利于重新构造比较良性的、大致均衡的中日关系,创造出比较好的和平共处条件。日本国民对中国所表现出来的担忧、疑虑、甚至恐惧,我认为都没有必要。重构后的东亚肯定既不会以日本为中心,也不会以中国为中心,而一定是以中国和日本为双中心。

 

其次,重构东亚中心的可能性,最终只能基于中日两国大致相同的制度文明而成为现实。中日之间由于三大问题,即钓鱼岛问题、靖国神社参拜问题、历史问题,关系始终不能正常化,深层的根源还是中日目前制度上的差异和冲突。所以,中国的制度转型对重构东亚的意义重大。中国和日本现代化转型差不多是同时起步,明治维新和晚清变革是差不多的时间,一直有相同的目标,即以宪政民主的方式来完成国家的现代转型。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制度转型走了一半,二战前走入歧途,二战后又走向正轨。中国推翻满清政府建立亚洲第一个共和国以后,由于日本的侵略,一直未能实现制度转型,现有的政治架构还有待于根本性的改造。所以,重构东亚只能在宪政民主的框架里进行,必须植根于共同的政治文明。

 

第三,东亚区别于西方的历史特点和历史进程,决定了东亚一定有区别于西方现代性的现代性方式,不管是日本学者还是中国学者,强调中国或日本区别于西方的历史特点和文化特殊性,这是正常的学术诉求,学术合法性是无可置疑的。重构东亚不是说促使东亚和其他国家发生冲突对抗,而是着眼于构造东亚经济、历史、文化共同体,以提高东亚的国际竞争力。一个统一的东亚,如果基于相同的政治制度文明,按照中日韩三国的经济总量,肯定会成为世界的一个中心,并将会对世界秩序发生非常大的影响,甚至是根本性的影响。日本和中国原来一直期待能够主导世界秩序的愿望,是可以实现的。

 

第四,东亚作为文化地缘的概念,是基于中日韩三国大致相同的文化和价值诉求。东亚的价值导向是值得提倡的,原来讨论日本资本主义或者亚洲四小龙的儒家资本主义时,都提到了东亚的特殊价值。东亚特殊价值无非就是儒教、佛教和日本神道教的价值观。日本神道教讲究天人合一,和中国文化还是有非常密切的关联。日本为什么环境保护这么好,就是来自于对大自然的崇拜和感恩心理。东亚的特殊价值是值得提倡的,这是东亚文明和文化走向世界、并成为世界文明中心的一个重要依据和基础。如果说东亚国家除了GDP、军事、航空母舰、科技力量能够代表国家实力以外,我觉得软实力就体现在价值观上,东亚的价值观还是有巨大的发展空间,以及传播的可行性。

 

第五,重构东亚与其说是东亚国家的政治任务,还不如说是东亚民间交往的基本选项。中日之间的政治关系、政府之间的交往有很大的阻碍,但是民间之间的交流非常广泛,热度越来越高。去年中国国民访问日本五百万,今年估计六百万,广泛的民间交往和交流所起到的作用会非常大。这种民间交往,学界会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这三年内,我三次往返日本,也有很深的认识。只要通过交流交往,我们会发现在很多问题上,中国学者和日本学者的许多认识是高度一致的,比如说和平、保护自然、发展要以人为本,中日之间是有广泛的共识。民间交往会给政府交往提供非常好的动力,重构东亚的希望在民间。

 

从何为东亚到谁是东亚的中心,从东亚的现代性到中国的现代性,再到重构东亚,我所描绘的东亚的历史图景和现实图景,均是为了展现东亚的未来图景。我深信文明和文化的力量,一定能够冲决制度和意识形态的壁垒,在世界的东方,构造出一个和平、和谐和繁荣昌盛的东亚共同体。这是我的理想,希望能够成为现实。我的演讲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盛洪:谢谢荣剑教授,在很短的时间给我们介绍了他的文章,提出问题,要我们思考。我印象最深的是“东亚”二字,假如不是荣剑教授讲,假如不是荣剑教授对日本文献进行研究,我们很少提及“东亚”,我觉得这是很独特的事。可以说“东亚”不是中国的词,是日本的词,是不同的角度和不同的问题意识造成的。还有谁是东亚中心这样的话题,中国学者认为自然而然有一个中心,不想这个问题,我觉得非常奇怪,跟日本人不一样。

 

荣剑教授做了对比,二战前的日本学界,他们的一些想法和言论和现在中国一些学者想法言论是不是很类似,这本身也是一个问题。刚才讲日本东亚政策,我觉得暗示了问题、角度本来就不一样。还有一个含义对称的思考,即是否有中国的学者有日本二战前那种入侵中国和亚洲的成熟策划。还有什么叫中心,比如说“我们非打一仗不可”,但这是不是描绘中心唯一的判断标准,其实可以来讨论。荣剑教授给了一个心目中新东亚的模式,就是所谓的双峰政治,两个中心,这是很好的想法,关键在于是两个什么中心,其实很可能是一个东亚概念。我在想,日本在讲这个概念的时候,确实有很多不同内涵,而我们讲中心,更多的是文明中心或者文化中心的概念,但有时候可能变成军事中心、政治中心、经济中心,这很模糊,双峰是什么双峰。还有这是不是只是一种构想,因为太复杂了;还是说我们听从上天的意志,到底是什么中心,走着看。当然也不妨是一个方向,我们是不是搞了双中心,大家朝这方面努力,也许这个解决方法更好等等。我觉得提了很多问题,这些问题可能我们过去没有太仔细想。有幸我们有几位评议人,一个是王逸舟教授,原来在社科院现在在北大;马立诚教授在人民日报;许章润,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还有也夫。我们先请逸舟来评论。

 

王逸舟:确实是来学习的,没有专门研究,我说一点感受。荣剑还是三十年前那个样子,虎虎生风,岁月一点没有抹掉思想的锋刃,这是我第一点感觉。三十年前我们经常一块开会,他的观察很敏锐,今天讲的东亚话题,确实是一个非常好的话题。这些年有关东亚的讨论还是不少的,但是像荣剑讲的这么有深度,有个性的,确实不太多。他是带了一种反省的态度去批评和思考,很多东西我还没有来得及消化,特别是日本历史上一些人物,我不太熟悉,虽然每年都去日本,但是还是一个比较值得深入研究的对象,很多问题并没有太清楚。比如荣剑提到日本军部在三四十年代,它为什么有自己的思想体系、政治观念、世界观,我一直很好奇。你提到学术界左翼在推动,它的原生是从哪里来的,我一直不太理解,也想向荣剑请教。

 

第二,日本近代确实有脱亚入美实践和思想的进程,为什么二战时反西方成为主流了,你刚才提到是因为二次战争激发了日本的荣耀感使他膨胀,还是其他原因,这是我很好奇的,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大的转向?

 

第三,你最后提到的几点,关于未来重建东亚的个人设想,提到了双峰能够互补,共同来推动东亚,以中国、日本为合作体,或者中心的文明建设。这个我是不太有把握,你举了一些例子,说两国很相象,对于生态有古代的思想传统,天人合一,我过去也以为是这样,但是我现在有点怀疑,因为我最近到非洲去,我发现非洲人对于生态文明的感受和保护意识,远远强于现在的中国人。我觉得西方国家也经历过破坏然后恢复,然后重新懂得自然的过程。所以在西方,文化保护、自然保护很受尊重,现在好像也是中国人学习的路径。我不太清楚东亚文明,过去李光耀讲过,日本也有学者讲过,中国现在也有很多新左派,包括媒体也在讲,我想说到底什么是东方,东亚的文明,它和我们讲的世界进入近代以后,出现了普世文明的一般价值,到底怎么区别?还有是不是要建中心,我觉得中心有另外的概念,美国讲自己是中心,实际上它的中心是另外的概念,中国现在中心论也甚嚣尘上,中国是不是跟世界的制度有所区别呢,我觉得当下强调东亚也好,中日也好的中心,我感觉弊大于利,不管是政策层面,还是文化层面。比较我们上大学那会儿,那时候中国人挺谦虚的,还愿意向世界各国学习,现在我不知道年轻人是不是同意中国还需要学习,我们太讲自信了,这个自信,那个自信,比较过分的时候,就容易产生狭隘的思想与行为。

 

另外有一个大的可以讨论的点,基本上是按照新左派的思路,贯穿日本中国,做了一番还原和推导,东亚概念的产生,经历什么样的曲折,未来有没有可能繁荣?我觉得东亚、亚洲不只是文化层面,有文化思想争论中的东亚,也有政治安全的东亚,还有经济贸易的东亚,我觉得它们的动力是不一样的,发展的路径、未来产生的后果,完全可能不太一样。如果仅仅从文化、文明角度,思想史的角度看,也许可以建构一套东亚的体系,但是也许经济学家还有搞国际贸易和金融的朋友,他们会说另外的东亚,我觉得是分裂的,如果我们把多个东亚概念放在一块是不吻合的。可能安全的东亚是特别分裂、对抗、充满紧张的东亚,经贸东亚,日常生活中的东亚,又是看上去挺繁荣,全世界公认为北美、西欧之外的另一个增长点的世界经济支柱。安全现在存在很多大的裂痕,政治的对抗,南北朝鲜、大陆台湾、中国日本,把它放成一个概念,我觉得和我们讲中东、北非历史上大的裂变没有大的区别。按照经济的、文化的、思想史的东亚能够把这些涵盖掉,我更多研究是外交东亚,外交东亚就很不同意文化东亚,怎么看今天复杂多变的过程。我比较担心,当过分强调文化东亚的时候,其实对于外交上很多重大问题的解决和很多危机,弊大于利。还是孙中山先生说的,世界发展趋势浩浩荡荡,人类文明方向看得很清楚,咱们就按照规律走、按对的事实走,也不一定是西方的,是日本的,是美国的,谁好用就按照它走。一定要把它赋予特定的标签,这是西欧的文明,那是北美的政治制度,这个是东亚的共同体。从外交来看容易产生争论和大的紧张,而不是解决问题。

 

这两天大家开玩笑,说菲律宾领导人就很厉害,本来大家觉得很困境的南海局面,领导人的花言巧语,或者外交手段,很短时间就改变了很多实际的结构,改变了军事博弈。你要问他是什么东亚,西欧,我觉得很难说,外交在不同的地方,比较智慧的、比较通用的、比较有想象力的就会做出不同的安排。我这么说,可能容易受到攻击,各地文化难道没有吗,我当然同意。我觉得世界到近代以后,有一些跟过去不同的进化,这种东西我认为是世界性的,但是实现关于法律、制度、文化、教育,应当有地方化的适应性,更好适应不同的土地,不同的气候,不同的人群,有不同的日常安排。荣剑的思路,我比较赞成,这种政治后果肯定是好的,但是同样以这个问题引导出的新左派的看法,就很危险了。所以这是既有某些机遇,又有大危险的命题。我觉得还不如按照邓小平讲的,或者孙中山讲的现代化,四化,需向全人类好的地方学习。今天的中国,尤其是成为全球经济第二,更要学习汲取改革开放初期那种谦虚和心胸,而不是例外。美国人有时候也很讨厌,把例外放出来,日本战前也有例外出现,讲东亚共荣,他骨子里是觉得周边国家是野蛮的,落后的,被更高级的野蛮人西方奴役了,我们把你们解放,也是把你变成原料供给地,变成有等级差的,日本是大王,你是二王,三王。大东亚共荣圈那套东西,其实跟今天世界所需要的进化,跟人类不同地段发展出的更先进的东西,不能把它的合理性、合法性提的太高,这也是我对日本新左派有警惕的原因。

 

从外交看,全世界解决重大难题,解决全球性挑战,解决诸如恐怖主义、难民问题的时候,联合国宪章怎么协调,各个区域组织可以发挥作用,但是在过程当中怎么地方化,可以发掘不同的比如和为贵,中国传统中庸之道,其实基督教、伊斯兰文明、非洲也有类似说法。所以我宁可把这些精华概括起来,看成是人类文明的结晶,看成是共同的东西,而不把它例外化,把它变成独特的路径,甚至放大到变成中心的层面。我觉得一旦中心化,在我们中国话语体系内这是有危险的,特别是经过文革的人,比较紧张它的政治含义。今天的中国有和改革开放初期不一样的心态,中国的民族主义不是受到约束,而是在膨胀,如果是一千万人口的国家,甚至是一两亿人口的国家,那都害怕,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大经济实力的情况下,膨胀不是什么好事情,更何况这只是粗放式的膨胀,发展初级阶段的膨胀。近代以来,全世界进入制度文明、教育文明、人权文明,我们差得远了,如果把它太夸张,我觉得没有必要。

 

非常佩服荣剑到日本认真梳理近代史以来的争论,有关东亚的概念做了非常精细的梳理。前几年确实发现日本对东亚共同体谈的比较多,后来李光耀又掀起一股浪潮,提出了亚洲价值观。中国现在还有新的一轮强调中国式的文化自信、道路自信、制度自信,背后也有复兴。讲复兴我一直比较谨慎,什么叫复兴?复什么兴?古代希腊、罗马有一个路线,近代文艺复兴其实有它的特殊含义。我们中国讲复兴是复什么兴,唐宋的复兴,更早的复兴,还是近代以前。有人说我们在二战前中国是世界文明的中心,占世界1/3的产值,但其实就是外表,这个国家到近代以后,已经远远落后于世界一般的进化程度或者文明程度了,这时候你还说中心,复兴它,我觉得是不太恰当的。现在我还觉得有些人嘴上的复兴,很多朋友问我你这个复兴是人均8000美元,还是1.2万美元,还是5万美元,美国的水平,还是超过美国,不知道,或者说要压倒什么,盖住什么。所以我觉得谈论东亚,特别是把它作为一种文化中心谈论,就有一种要复兴它,甚至复兴朝贡体系,讲天下比较好听,但是我作为经过文革的人,我提到这概念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一种紧张和担心,很希望把从孙中山到邓小平这种面向世界的开阔心胸,吸取各种不同的地域、文化里面好的东西,对于生态,对于人权,对于政治安排的智慧之类,借鉴吸收、为我所用加上中国的创造就好了。

 

盛洪:一个民族,一个社会会有崛起,也会有它的物质后果,这种物质后果可能会对它的民族产生冲击,冲击可能会使民族精英有一种不恰当的感觉,会膨胀和扩张。谨慎确实非常重要,这本身也是一种文化特质,比如中国文化是不是这样呢?日本的文化,日本文化其实有这一面,就是向外学习,一直是做学生的文化,日本一直有,这是很好的事情。还有中心的概念,什么是中心,中心体现在哪儿?是如刚才荣剑讲的,“我们打胜仗了,我们军事很强大,我们做中心,做老大”,还是文化中心的概念。我觉得这还是不同的,还是有区分的,比如文化中心,你有一种文化自豪感,是正当的;但如果中心是军事中心,是支配其他民族的中心,恐怕要警惕。可能有对中心的不同看法,尤其是近代西方主导的历史,经常会有一些误导,例如英国崛起的标志就是打败了西班牙的无敌舰队,这好像是原因,其实不是原因是结果。英国的崛起是长期制度变迁的结果,十二世纪开始普通法传统的形成,十六世纪成为非常成熟的文化传统,这种文化传统在文化意义上非常强大,对抗了欧洲大陆的希腊、罗马传统,最后影响到了英国的社会、军事。所以,把中心的标志理解为是一场战争,是对历史的一种简单化的叙事和误导。

 

盛洪:从文明史角度讲,可能更深入的思考,我的想法就是轴心时代形成的中心才是中心。希腊、罗马文明、犹太文明、中华文明、印度文明,这是内生的强有力的文化中心的形成。

 

王逸舟:什么是中心,也可能是历史上作为一个海上霸权取代传统某个霸权为一个标志,现在我们有一种GDP主义,比如GDP上升到第二位的时候就变成中心了。第三、第五位的时候可能不是中心,或者达到什么要求,超过美国了变成中心。这种中心含义,包括什么叫复兴,复兴到什么阶段才叫复兴,没达到这个阶段就不是复兴,到了一个阶段我开始变成中心,达到高点了,这要好好讨论一下。

 

盛洪:从文明史角度讲,可能更深入的思考,我的想法就是轴心时代形成的中心才是中心。希腊、罗马文明、犹太文明、中华文明、佛教文明,这是内生的强有力的文化中心的形成。

 

王逸舟:人类进步最重要的制度安排,在某个地方集中出现的时候,可以说它形成了某些风气之先的中心,可能包括物质的、也可能包括工业、军事、教育文明的。

 

盛洪:所以要推进文化、制度的发展。中心这个词,我觉得在当初轴心时代,没有谁认为自己是中心,也许认为,因为当时中心的概念,一定提普世的概念。比如中国说我就是天下,不提东亚,东亚气魄太小了。尤其犹太教,我这个神是全世界人民的神,不是犹太人的神。包括罗马帝国也不是区域性的,我觉得这也是特点。还有政治判断非常重要,军事可能是文明的副产品,我觉得区分一下会更容易讨论。下面有请马立诚老师做评论。

 

马立诚:荣剑谈中日和解,使我感到温暖。回想起去年1027号下午,在北大斯坦福中心和傅高义聊天。他问我:“中日关系这两年这么紧张,只有你一个人写文章要求两国和解,其他人都不写文章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从傅高义这句问话可以看到,在当前形势下主张两国和解是非常困难的。现在荣剑也来讲这个问题,我觉得增加了力量。荣剑发给我的文章电子版讲中日两国是双峰,盛洪说是中心,峰和中心意思差不多。就此我谈三点看法。

 

第一,东亚文明确实有它的一致性,也有它的歧义性,哥伦比亚大学副校长狄百瑞写了一本《东亚文明》,阐述了这个问题。我要讲的重点是,目前东亚各国受到世界秩序的制约,没有形成有竞争力的共同声音。中国和日本两国也受制于国际秩序,两个山峰并不高。为什么这样说?我分别讲一讲。一是日本和韩国虽然地域上离我们比较近,但是在价值上和西方更接近。日韩两国面临重大利益纠葛的时候,更倾向于到域外寻找力量,求得平衡,比如去找美国。韩国与朝鲜冲突,就去域外寻找力量,部署美国萨德导弹,来平衡朝鲜的压力。日本由于二战失败,处于美国军事力量保护之下,特别是美国的核保护伞保护下,严格来说日本缺乏独立的外交政策,重大的事情要看美国脸色,这是对日本很大的制约。举个小例子比如签证问题,过去日本签证是比较严的,后来美国对中国商人和学者签证放开到十年。美国开了头,日本就跟上。今年十月起日本对中国学者商人的签证也放开到十年。日本是看美国追随美国的。日本缺乏外交独立,对日本的战略发展是一个制约。同时,日本和其他国家的历史问题,也对日本形成了牵制,特别是有些国家的利益集团,利用历史问题操纵国际关系,就使形势变得更复杂了。

 

当然日本也有优势,就像你讲日本建立了现代市场体系和法治社会,有很好的治理。中国政法大学的何兵从美国回来,讲美国法治不如日本,说日本治理最好,死刑最少,罪犯也最少,为东亚树立了法治榜样。中国很多学者也说日本树立了宪政和政治发展的榜样,在东亚、东南亚发挥了深远的影响。东亚、东南亚国家相继走上宪政之路,最新的例子是缅甸,这一切给中国构成了挑战和压力,中国与国际价值方面的紧张就在这里。章太炎的孙子,上海社科院东亚研究所所长章念驰上个月在报纸上发表讲话说,尽管中国已经富强起来了,但是在世界上的发言权还很低,一碰到问题,西方政治学理论和国际关系理论都取代了你,中国几乎没有发言权。章念驰的话道出了中国的困境。还有些学者说,在价值观方面,中国处于世界的边缘。还有就是,中国遇到棘手问题也到域外寻求西方力量来平衡。比如陈水扁执政时期,台湾出现大陆担心的情况,中国要借助美国的力量,恳请布什总统出来站台警告陈水扁,牵制台独。也就是说,中日两国都不得不借助区域外的力量来实现平衡,这就是我说山峰不高的问题,自己决定不了自己的事情。这就是中日两国遇到的困境,所以,“双峰”的使用要谨慎一些。

 

荣剑的文章梳理了日本左翼思想家和中国左翼知识分子的关系,指出中国的社会转型是中日两国和解的关键因素,并且警告说当前中国国内网上某些人的好战倾向容易走上日本过去的错误道路,这些都讲得非常好,非常深刻。但是文章有一个缺陷,谈东亚历史没有谈苏联,一个字没有,这就无法准确认识东亚历史和现状以及中国的历史和现状。其实前苏联东南部的海参崴等地就是东亚的一部分。谈东亚历史和现状,绝对离不开苏联。日本侵略给中国造成了灾难,同时极大地有利于苏联势力在中国的扩张。自上世纪初以来,苏联深度介入中国事务。一个是苏联总参官员尼克尔斯基带领马林、维经斯基等人到中国筹建了中国共产党,二是把蒙古从中国分裂出去变成一个苏式国家,三是引导中国建立了全盘苏式国家,四是施压中国促成中国在朝鲜与美国发生正面武装冲突。同时,还在朝鲜扶持苏军军官金日成担任最高领导人。直到今天。这些因素对东亚格局以及中日关系造成深刻影响。比如在价值方面,我们仍然跟前苏联残留的遗产息息相关,没有撇清,我们继承了前苏联的立场,这就导致了中国与世界持续紧张。

 

第三,我认为政治和意识形态是可以改变的,这是变量。而我们的生活方式、观念结构,包括节日系统,则是常量,能够起长远的作用。所以瞻望前途,东亚国家的整合是必由之路。今天的世界都是结盟的,不结盟过时了。赞成荣剑提出的基本思路,就是东亚的国家的融合,一定要在法治、人权和民主的基础上整合,这样根本问题就解决了,这也是康德所说的民主国家不会发生战争。不然容易受利益集团操控,演化成国家关系的紧张。现在,两国关系虽然比较紧张,但是人民来往不断扩大,留学、婚姻、旅游、购物的增加,热得不得了,60%的中国留学生愿意留在日本。由此可以看出政府间关系和民间关系是多么不同,这非常值得我们思考。为什么两国政府这样,他们的利益在哪里?为什么民间是这样?所以要着眼于民间基础,在法治、人权、民主的原则下,在各国平等协商的基础上,共同面对历史文化遗产,共同承担现实与未来的需要,彼此融合,这是唯一的前途。除此之外,都是死路。

 

盛洪:谢谢马教授,几点都非常重要。第一是“山峰”没有形成,这个判断很好,还是我们刚才那种判断,什么是中心,经济增长很快,物质上变得大了一些,就跟一个人的身体长高了,或者身体稍微强壮了,心理没成熟是一个意思。所以要反复讨论“中心”这个词的意思,GDP全世界第二,这是经济中心,如果我们把中心视为文化中心,文明中心,还是不是中心,我们要判断。中国现在有什么新的文明在成长,她必须是令人信服的新的中心。由此我觉得日本人讨论“中心转移”,至少是合理的。为什么?因为实际上西方文明的中心一直在变,从希腊变到罗马,从罗马变到法国,从法国变到英国,一直在变,但是,变的时候文明在演进,是有所改变和创新,这非常重要。所以文明是有演进和创新的,从希腊到罗马,虽然继承了希腊文明,但罗马接受了基督教,也发展了自己的法律框架;再到了德国、法国也有新教的发展;到了英国,加上普通法传统。

 

马立诚:包括欧盟的形成,不是出于什么战术方面谋略的算计,比如说有利于提高我国技术水平所以我们要友好,欧盟不是这样,它是基于价值上的一致。

 

盛洪:它是有文明的演进,明显的创新存在的,没有新的文明因素是过不去的。我们看我们现在有没有什么新东西,“GDP第一”,这是不行的。所以这个讨论非常重要。刚才马教授说苏联影响没有考虑,我觉得过去我们讲东亚肯定是文化东亚,儒家的文明圈的概念,但是你看文明演进和创新从来都是有冲击的,所以我非常同意,苏联所携带的文化因素,包括东正教和马克思主义,后者又是受到基督教启示宗教传统的影响,对中国产生这么大影响,这个事实不能回避,这能不能形成新的文明呢,我觉得需要思考。下面有请章润做评论。

 

许章润:荣剑强烈时代背景下的文化意识、分析透彻、寓意深刻,一向我很钦佩的,尤其是写的系列性文章,非常有价值。我觉得今天的一个核心概念就是东方问题,这个问题本身具有重要意义。因为无论是在文明论和历史发生论的意义上,还是在政治与地缘格局的意义上,东方问题的确是个问题。我听你讲了三个层次,我想都可以从纵横两面,对东方问题做进一步分析。比如从横向来看,我们知道这是一个世界范围内的近代转型所遭遇的众多问题中的问题之一。因为实际上1453529日,穆罕默德一世29岁那年,攻下君士坦丁堡,从此以后,东罗马帝国灭亡。整个西方面临一个问题,就是奥斯曼帝国的问题,土耳其的问题。因此在西方人长达千年的基督教文明中心来看,有奥斯曼的问题和蒙古黄祸的问题,乃至于到后来征服整个亚洲所形成的文明的全新开拓,文明冲撞的问题,而形成了所谓的东方问题。

 

其实从中国人,从东亚人,从整个亚非世界里看,我们也同样面临一个问题,就是所谓的西方问题。刚才各位讲的,海峡两岸中国人,整个亚洲的中国人,当然遇到内部地缘格局冲突的时候,需要借助域外强权来做平衡,说明直到现在为止,我们依然处在一个面对西方如何认识自身,从而如何在政治、文化、地缘格局当中重新建构独立自我身份的问题。所以对东方来讲其实我们面临西方的问题。在东方问题,西方问题双重交错之下,我们知道德国转型有德国的问题,二战之后德法如何和解,这是德法的问题。实际上近代早期以来,从十六世纪末期,从1588年,西班牙舰队覆灭,1640年英国爆发革命,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的签订,德国问题,英国问题,法国问题,美国问题,中国问题,俄国问题,阿拉伯伊斯兰世界问题,加上西班牙、智利、韩国、中国台湾的自我转型,所构筑的发展问题,是近代世界转型现代秩序,现代文明,现代社会与现代生活四百多年成长过程当中的不同的复调趋势,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东亚问题其实是中国问题,日本问题,整个世界转型波涛汹涌,自西向东,打到东亚以后,这个问题依然表现在时代的症结上。

 

这个里面我觉得有一个东亚作为被别人所有定义的,因为东亚问题是西亚人的说法,因为西亚以东小亚细亚,到近东,到中亚西亚,到远东,这个概念本身其实是西方概念,西方的基于地缘概念而产生的文明概念。因此,东亚作为近代东亚在它的冲击下的自我定位,以及逐步感知到世界体系在最近四百年来的转型和重构,而形成国土的自我,定位的历史发生论,我觉得这是问题的深层归结,而问题深层归结牵涉到的是中华世界的勘探。其实从隋唐以来,毋庸讳言,整个东亚,包括东伯利亚,这是中华世界,中华世界在外力下坍塌了,因此造成了中华世界,谁是这个世界的中心,谁是东亚的主宰力量,这个问题到今天还没有解决。所以它的背景昔日强劲的背影下,中华世界坍塌以后,直到今天,区域重整,区域整合还没有完全的表现。

 

因此,我觉得这里面既有中华世界的坍塌与东亚概念的凸显,它所表达出来的欧亚分歧这个背景先所造成的区域性的重整,也包括中日两国都作为东亚的一员和东亚文明的共同创造者,然后以这种身份参与世界体系这样的双向过程,其实我们现在在中国讲这个问题,包括毛泽东时代,包括蒋介石时代,包括清末,我们作为亚细亚国家,如何面对西亚列强,如何参与世界体系。所以到后来融入世界与国际接轨,实际上是让他者的概念容纳为自我认同,然后我们作为远东国家,亚洲国家参与世界。所以这里面有双向过程。所以当年有个歌唱遥远的东方有一条龙,还有人说神秘的遥远的东方,这都是扯淡,因为我们就在中国,就在东方,怎么叫遥远的东方呢,西方可以叫我们是遥远的东方,所以我觉得这里面牵扯到这些问题。

 

所以东亚、大东亚与近代日本,以帝国自居,而将东亚、东南亚纳入势力范围,形成从1931年—1945年短暂的大日本帝国,都是面对欧洲身份而自我建构东方身份各自不同的民主国家政治建国的文化和军事进程。因此,中华世界及其儒教文化圈遭遇非中心化,中国不再是世界的文明中心之一,这是整个世界历史进程,与近代世界体系重新建构下的必然体现。因此从纵向来看,我是这样理解东亚问题的,它是这样的重整过程,直到今天还没有完成,因此所引发的中日两国对于自我定律的一种身份焦虑,日本人也觉得我们曾经是脱亚入欧的国家,亚洲最早的民主国家,也是最成功的现代化国家,领先于古老的中华帝国,而现在中国经过三次改革开放,到现在似乎在经济总量,各方面后来居上,因此引发了日本身份自我认同的焦虑。而中国同样有这种焦虑,中国的焦虑不仅是中日关系,在中国与东南亚国家,东北亚国家的重新构建相互认同过程当中发生,而且中国自古以来的东方大国意识,你不得不承认在最近十几年里,在普通百姓和文化精英中间,都在重新书写。因此,还有一个面对中国作为东亚龙头与欧美世界重新选择的大格局。

 

所以我想这个过程还没有完全,一直纵向来看的话,是这样的过程所出现的问题叫东亚问题,而这个过程在未来有可能解决,可能东亚问题也不复存在。就像德法问题今天不存在一样,为什么?因为英国脱欧之后,在欧洲虽然德法各为中心,实际上德国是真正的老大。那么这种德国作为老大,因为它只是在经济总量上,而在政治上还有历史的原罪,在文化上又不足以制约以德国、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为一脉的拉丁文明,更不用说还有东欧的四大文明作为共同体,因此他不足以构成一强霸局的局面,所以维持的现在的相对平衡。但是中国和日本在未来一两代人之间将会怎样发展,我觉得这是问题之所在。

 

所以讲到这个地方,我觉得有两个概念,可能可以作为一点回应。一个概念是刚才说到文明中心,我觉得这个问题没有讲清楚,没有讲清楚在于可能个人对于中心的概念,把中心作为单数,但是我跟盛洪老师之间的提炼,其实中心是复数,因为东亚是文明板块,是佛教、儒教的文化圈,它与基督教、伊斯兰教、印度教文明等等相区隔而存在,因此在古代以中国为中心的中原农耕熟地文明,和以东北、东北为边缘的游牧草原山地文明,历来是相互互为边疆,后来扩大到东亚、东北亚与欧美利益是相互互为边疆,因此我们说不是在罗马帝国这种中心与边缘的意义上,也不是在隋唐第二帝国厘清第三帝国,或者侵犯第一帝国相对高端的文明中心,与周围游牧部落边缘中心的意义上,而是各以自我文明为中心的文明的平等关照,多元文明世界体系当中,各自以自我文明为中心而互为边疆,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东亚未来成为一个文明中心,我觉得是一个有指望的事情。到目前为止,中国还没有成为足以为其他国家所效仿的文明输出地,这是中国文明走到今天这一步,依然还抬不起头来,也不要骄傲自满的地方,更不存在三个自信的政治鼓噪。但是从未来来看,经过一两百年,以及未来两三代人的中西融合,古今通汇,是有可能成为文明中心的。成为几足鼎力之势,还是可以多元的,还是可以期待的,也是价值上可取的。

 

还有在这种情况下,我个人考察认为,我个人研究法律和政治体制,我觉得从民主政体,立宪共和这些大经大法,核心元素来考察,可能能够构成中国未来在政治模式建构上,所效仿的不是美国的这种体制,美国这种比较机械的三权分立,是美国这种特殊地缘政治的集成,相反英国的常于妥协,基于政治精英之间的彼此勾兑,而减少公开对抗式的,这种所谓的斯密斯制度,这种异形合一式的制度比较适合中国。而日本恰恰是学习英国比较成功的,比如英国和日本大选周期相对较短,而美国大选周期一年,到今天看来完全是劳民伤财,为什么过去美国大选周期是一年?因为拿坡仑卖地以后,把整个路易斯安那多少平方公里收到手边,最后在18481898年两次战争,再把西海岸到西南海岸收回国土。在那样交通不发达的年代,竞选人要想把自己的声音送到全国各地选民当中,没有一年时间不行的。即使后来火车发明,也是不行的。但是像今天交通这么发达,你一年来鼓噪,来煽动,我认为这是民主政治的成熟的体现,走向绚烂之际。所以我上次观察日本大选,两个礼拜。英国也很短,而且在竞选的投票前一周或者几天,要严格禁止一切竞选活动,给选民一个相对沉淀理性选择的机会,避免桑德斯式的左翼,特朗普式的右翼民粹的社会主义思潮泛滥,我觉得可以作为我们的借鉴。

 

因此,从这个意义来讲,牵涉到所谓的文明例外论,我们知道讲文明例外论不是中国人讲的,当年面对英法的西方强势,德国也升华为东西方问题。德国当时面临英法模式强力的冲击,落后的普鲁士也是以文化例外论来安慰自己,寻求出路。所以德国人把自己认为是神圣德意志罗马帝国及其正宗之一。因此在十九世纪拒绝拿坡仑民法典,而且认为德国的德语不适合作为法律语言,德国也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制定统一的民法典,但是经过一百年时间,德国人治理的民法典,到今天为止都是世界民法典的高峰,没有人超越。它以概念的金字塔和司法体系化的原则架构,将罗马以来的私权保护公民利益自由,契约神圣等等,可以说网络殆尽,位于高峰。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俄国人以第三罗马自居,非洲一些国家,亚非一些国家,包括伊斯兰教,以文化例外论,美国人其实直到今天,美国例外论,到现在还一样。所以中国讲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诸如此类,包括梁漱溟当年讲的东方文化的垄断,这些实际上都是面对一定复杂的现代性,所产生出来的这种基于自我身份焦虑,而做出的各自的反映。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这种文化例外论,将会随着它的政治建国进程的完成和经济发展的逐步达到相应的程度,尤其是政治转型和政治建构的完成,我觉得会逐步消失,因此在未来中日两国关系上,政治价值观基本一致,政治体制的像自由民主,人民共和的转型,文化价值上所分享不同的历史方面,文化方面,可能会促成东亚的和谐局面。其实法学界对于东亚共同体的讨论已经四十多年了,最早是韩国学者提出,后来是日本学这提出,然后中国学者提出。因为过去东亚存在一个共同体,也就是以唐宋为核心的,以儒教文明礼法仪礼为准则的法律共同体。所以韩国的法律,日本的法律,尤其韩国后来制定了一部法典,跟中国的大明一模一样。没有一个字差别。那么后来如我们所知,这拨现代文明到来之后,整个的抢占文明潮头之日,以及后来来看,所以中国实际上走了法国、俄罗斯、中国和印度这一脉血腥的大革命之路。因此,处于现代性的偏锋文明的现代文明相对低,但是未来中国的转型如果一两代人完成的话,还是有指望的。

 

最后我有两个资料可以补充一下,一个是1942128日,竹内好在日本天皇发表战争宣言以后有一段讲话,讲得挺慷慨激昂的。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德国近代杰出的历史学家维贝克,他在1939年、1940年,他的女婿,一个杰出的学生,参加德国军队,打到萨尔斯堡,把奥地利民族占领了。他给他女婿写信,怎么写的?说今天的战争是德国人洗刷了民族的羞辱,将德国历史所代表的世界历史精神推向了一个新的高潮。这么伟大的历史学家,所以我觉得在德日文化例外论作为英法文明一种后来的挑战者,他所走的相同的心路历程,中国也是一样,当今世界上还在较劲,较什么劲呢。

 

第二个资料,你刚才讲滨田耕作先提出东亚的概念,但是我有一个资料,1904年—1907年,日本法政大学连办了五届中国法政留学生班,一年用中文教授,是曹汝霖做翻译。现场翻译中文讲授,对满清培养了1145个法政人才。中国当年有三个状元,若干个进士,若干个探花,五六十岁也参加这个培训班。所以当时那些人回来之后,清政府给他们的功名相当于进士。所以弄得国内的一些人很气愤,那里面人鱼龙混杂,很多人特别差,都是混文凭的。但是当时资料是这样显示的,当年法政学习班开学和结业典礼,日本是派外交部长,教育大臣,甚至首相本人去讲,可以看出重视程度。所以当年无论是教员代表讲话,外交大臣,教育大臣还是首相本人讲话,都提东亚这个概念。中日两国同文同种,今日受欧洲列强欺负,我们日本已经翻身了,就看你们现在能不能翻身,如果你们也翻身,我们联合一起一定把他们打回去。都是这样的话。

 

盛洪:谢谢章润!讨论得非常广泛,尤其最开始讲文明的关系,多文明共处。讲双峰政治,把双峰政治改成双峰文明可能会更好。这个模式现实世界中就有,比如欧洲文明,其实欧洲文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双峰文明,一个是欧陆文明,一个是英美文明,或者英国文明。可以看出两个并立的文明,一是实力足够自立,还有彼此有不同。英国和大陆最大不同就是它的法律体系,构成双峰文明。从文明角度反观日本是不是做到了这一点,日本文化母体是中国,但是有很多变异,无论在历史上还是现代,关键在于变异是不是足够好,值得别人去仿效形成一个有生命的文明分支,现在没有看出来。英国文明变异是有证明的,就是美国,渡过大西洋,建立一个强大的国家,而且是一个文明发达的国家。日本这个文明有什么样的独特性,有什么样的优势,它足以独立为一种区别其他文明的一个文明吗,虽然它的经济实力够。中国的“山峰”也很矮,这个还要去思考,所谓的文明应该是什么。刚才章润讲例外论,我觉得不是例外论,某种程度讲每个国家都是例外,而每个国家实际上都逃脱不了别的文明对他的影响,也逃脱不了自己的传统。

 

第二,西方文明,所谓英法两种不同的亚文明,假如有双峰文明,一定是欧洲英法文明的分野,而这种分野是不同的,欧洲是法典化体系,英国是普通法体系,重经验,重惯例。中国在学西方的时候,也有一个学哪个西方的问题,我个人更偏向于英国这种普通法体系,这和中国过去儒家风格和理论相近一些,但中国现在更得多地是在学欧洲大陆。所以中国的山峰要重新变得高起来,这是一个大问号。日本是问号,中国也是问号,这是更大的问题。下面看看也夫有什么观点。

 

郑也夫:我从雅典经停慕尼黑,历时15个小时,1点半进家门,匆忙赶来。之所以坚持来,首先是对荣剑兄性格的欣赏。其二,这个题目有极大的吸引力。其三,我相信对这个题目有兴趣的还会有一些朋友,今天果然见到一些高水准的评议人,很有收获。荣剑兄没有当今学界八股气,面对真问题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是仔细切磋,还是有很多地方值得挑剔。

 

你五点结论中的第二点,中国制度转型对东亚秩序的重构会有重大影响。中国制度转型,你自己既是一个执着于这个问题的思想者,甚至可以说在实践上又愿意做斗士,我们当然希望中国制度转型向我们期待的方向走,但是当你作为分析者的时候,特别是分析东亚格局的时候,你就必须承认我们制度转型有可能会向你期待的方向转,还有可能不是这样,转型对东亚重构会有什么影响,不转型又有什么影响,这才是需要深入思考的事情,是每一个关心这个问题的人关心的事情。您却完全没有展开,只说了一句空泛的、大而化之的话。中国的政体格局什么样,怎么会对东亚没有影响呢。

 

五点结论中的第三、第四点,中日区别西方的诉求,东亚的价值。我觉得在座的朋友在高谈阔论文明。古希腊毫无疑问是轴心时代对世界做出巨大贡献的文明。中国传统文明的近现代传人陈寅恪,对中国传统文明这么挚爱,但是他说中国传统文明和古希腊文明是比不了的。文艺复兴,复兴的就是古希腊文明。说到近代,对当代人类文明的建构产生最大影响的,我认为是大英帝国。举一个小的例证,奥运会里面少数项目是古希腊人赐予的,更多的是英国的贡献。在政治制度的层面,宪政是英国人带来的。而英国的影响力是合二而一的事情。一方面它有文化上的力量,这种文化力量不是元首和军政长官脑子里能产生的,是英国长期以来创新和积累的。另一方面,那个时候英国恰恰武力又最强,它的殖民地最大,它可以向殖民地释放它的文明,我觉得这是大英帝国对当代世界做的最大贡献。美国走到现在略显疲态了,从它的轨迹可以看到,它对世界文明的贡献肯定没有英国大,相当程度上它是在复制英国的文明,最好的例子就是向日本,麦克阿瑟给了日本一部宪法,这是美国给日本的一份厚礼。

 

回过头说中日两国,从我们世俗自尊心来说,都希望能给世界做很大贡献,能做到吗?我很怀疑。在文明的层次上,无论是今天极度卑微的中国,还是看起来显然要强很多的日本,都不太能够为人类文明做出很大的贡献。从中国来说,古典文明已经彻底地断了根。比如儒学,还在我们的血液里吗,还在我们行为当中吗,不在了。我觉得我们和《论语》的距离与西方人和《论语》的距离一样远,我们和《论语》的距离一点不比人家近。我对日本不太了解,日本在我来说是迷一样的国家。我的直观感觉是,日本人所有的工作,所有的作品,都精致到让人惊叹。但是我想问,这能够复制吗?懒惰的希腊人愿意学吗?热衷游戏与艺术的意大利人愿意学吗?更不要说寻欢作乐的非洲人了。你只能在世界上立起标杆,工作做到这种程度你们服不服,但是这东西不是宪政,不是选举,不是游戏规则,不能复制。文明的产生是很偶然的事情,当然产生者如果有军事力量、经济力量的时候,就更能将其文明传播开来,大英帝国就是二者合一的,武力和它的宪政文明合一。我们不要说我们的军事和政治力量有没有可能达到某个高度,就算能达到,我们也没有能让别人追着学的东西。

 

再说一个观点。许倬云先生过一句话:关于中日战争他所读到的作品,一篇让他满意的都没有。我认同这个看法。就此话题我跟朱学勤电话中聊了半个小时,我们共识,中日战争,是极富的富矿。现在充满了误解、歪曲,双方都充满了这样的分析。我俩慨叹可惜我们岁数太大了,无法介入这个富矿。开掘这个富矿历史意义非常大。随着中日战争第一代人死掉,下面社会中占主流的将是第三、四代人,情感的仇恨将会慢慢淡忘,淡忘后才有大家开始新篇章的可能性,要靠生理上的代谢,完成这种淡忘。但是完成淡忘之际,还应该有历史学家把那时候的事情挖掘,将其细部呈现出来。到第三、四代人,从情感上仇恨淡漠,理性地、甚至带有旁观者的味道,看那段历史。那个时候才好洗牌,重新开始中日之间的游戏。就是说,要有学者,挖掘这个富矿,重新做中日战争的历史研究。

 

最后一个观点。有个学者写过一本书叫《德国人》,说纳粹掌权初期的德国社会就像是双层公共汽车,上层坐的是文化人,有精致的认识,卓越的想象力,知道社会应该怎么样。但是上下层是割裂的,下层开车的是阿道夫这一拨人,上层影响不到下层。我觉得现在的中国社会毫无疑问是这样的,我们是丝毫影响不到公共汽车的驾驶员。日本能影响到吗?我也有所怀疑,整个世界能影响到吗?看看美国的几次大的出手。有越战的深刻教训和反思,不幸依然有毫无根据地入侵伊拉克。我觉得我们毫无疑问有一个非常悲哀的现状,在东方尤其严重。东亚的文化人,负有有一个使命,争取影响一点自己的政府。但不要说影响政府,中国文化界最大的悲哀是它已经被彻底控制了。我们这样的会能开更大规模吗?我以为前景是悲哀的。

 

盛洪:刚才也夫说我们这个会能不能开大,我们恰好有一个想法,天则所明年能不能开一个有关全球治理的理论创新研讨会,我们不说国际关系,说全球治理的理论创新研讨会,我想还是可以开,因为太重要了,所以也夫问这句话很好,在座各位到时候都希望来参加。我们不能侧重于所谓的国际战略、国际事务的操作,我们是从价值角度,从文化角度讨论这个问题,这个可能更重要。下面有请谷平讲几句。

 

谷平:刚才荣剑先生和几位先生的评议非常好,我只作一些补充。第一,相比英美和欧洲,我个人认为英美还是更棒一些。第二,英美当中,我认为美还是有不少突破和进展,比如它的行为方式——华盛顿体系和二战后对殖民地问题的处理等等。它跟原来的日不落帝国(英国)还是有些不一样,目前还是一个集大成者,处在文明的顶端。

 

第二,有两个概念需要做区分。一个是power,即无论是野蛮的力量还是商品力量,或是通过军队的力量,还是通过太空的力量,这是一个概念。另外一个概念就是influence(影响),实际上是贡献的概念。贡献就不要说什么中心不中心了,韩国人玩的动漫,搞的韩剧,那就是对人类的贡献,因为别人没有他搞得好。犹太人,以色列就那么点地方,出那么多优秀人才,各个方面有创新,如果作为民族来讲,犹太人对全球有很大的贡献。所以我认为应该把power和对人类的贡献做区分。中国以后哪怕GDP再多,是要追求一种power还是往后放一放?可能更多要从文化、艺术、科学、教育等方面能够对别人产生正面的影响。

 

我感觉咱们每一行都不行,包括中国的风投,所以说来非常惭愧。总而言之,作为一个国家去征服别人,要在地区乃至世界当老大,把别人打倒,这种想法还是要淡一点。实实在在地,多一点自由,多一点好奇心,多一点审美,多一点创造,我认为这些才是中国未来应当去追求的。

 

盛洪:我们在谈中国这个山峰不高的时候,我们不是旁观者,我们身在其中,你觉得不高你要惭愧,你要让他增高,你要努力做贡献。所以在座各位都有责任,我们就是中国,我们就是中国的一部分,所以你要做贡献,我们要去努力。如果我们今天做了努力,也许五百年以后的人会说,从前有一个伟大的学者,叫许章润 ……

 

张曙光:荣剑的报告我先看过,今天讨论我觉得也很成功,我有几个问题提出来,供荣剑来考虑。

 

第一,你梳理的是一个思想史的过程,但是这个思想史基本上是日本思想史,中国思想史怎么回事?两个之间什么关系?这个问题值得思考。日本关于东亚的概念,它的演变,你讲的很清楚了,中国似乎讲东亚很少,咱们可以说中国的几个概念体系,一个天下体系,一个朝贡体系,中国思想界对这个问题反应,我觉得也应该梳理一下。把关系讲清,对于进一步理解这个问题更有利。大家都在讲西方,中国和日本属于东方,东方不只是这两个国家,可能这两个国家地位特殊一点,你只是梳理了一个方面。

 

第二,文化价值确实重要,但是政治的,经济的,其他方面,到底起什么样的作用。可以看政治壁垒能不能抵挡得住经济市场化的侵袭,现在大陆和台湾、日本、韩国,这个问题尖锐,如果经贸出了问题,或者断绝了,可能遇到政治危机。所以在梳理文化的时候,把另一方面也能考虑进去,会更好一些。

 

第三,你讲双峰政治的概念,但是双峰政治里面有稳定性的问题,从实践看往往是一家独大,也许三足鼎立倒有互相制衡,因为它有回旋的余地,双峰有时候没有回旋余地,就如冷战时期美国、苏联,当然那是对抗的。你讲的不完全是对抗,是一个合作的,但是合作也会有问题。刚才也夫讲了,历史问题怎么化解,也许随着人的更替,这可能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政治上的对抗是一个方面,经济上、民间的交往,也可能是冲破的手段。你的理想要能够实现,你提出五条,但是这五条我觉得还可以再去考虑,因为在理论上,逻辑要能够自洽,但是理论逻辑和实践逻辑不完全一样。提出一个理论设想,总是想去实践它,最近我读了2012年诺奖经济学奖获得者罗斯写的关于市场设计的问题,有一些感觉。从总体上来说,自由市场是不能设计的,它是人们行动自然演化的结果,但是从局部的改善看,从实践的有效看,市场是可以设计的,哈耶克也没有否定设计,他的二元观就是明确承认设计,他明确讲,市场秩序是可能自发产生的,但也可能是在人们设计的规则的基础上,进一步完善的。所以,一个很好的思想,如何能够使他落地,是可以考虑的,从市场设计角度,我觉得可以作为一个思路考虑这个问题。谢谢!

 

盛洪:谢谢张老师很多补充意见,所以我们明年要召开全球治理会,我们要在价值观上解决问题,不然对日本只有喊打才是政治正确,那是很可怕的事情。

 

许章润:现在喊打很虚无,比如王楠的老公喊打,但是他是典型的伪君子。福原爱来了,到他家作客,不是中日亲善的形象吗。就跟我们大学里面一样,但凡表态积极的,不管是左还是右的都不是很好,那些慷慨激昂的我看都有问题,一到关头都容易变节。

 

盛洪:我觉得中庸、理性这是恒久的,极端主义是稍纵即逝的东西,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但是可能坏事。最后请荣剑做一下回应。

 

荣剑:非常感谢,时间关系,我也不可能对每个评议人的意见都做回应,说的都非常精彩,很受启发。第一,我下一篇文章要写的主题叫古今东西冲突下的中日变局,可能会回应几位老师的意见。我的看法是,在整个现代社会转型过程中,最大的矛盾就是古今东西的冲突,一个是古代和现代的冲突,包括古代的思想和现代的思想冲突,二是东西方之间的冲突,即东方的价值观和西方价值观的冲突。许老师讲到东方问题是大问题,所谓东亚问题,就是在这个大问题的框架中产生的。古今矛盾涉及的传统和现代的冲突,东西矛盾也可以说是传统和现代的冲突,这个冲突由来已久,日本对文明的认同,对自己历史的认同,都是在这个大的格局下产生的。日本原来认为英国代表了文明的形象,代表着现代,东方落后了,东方是野蛮人——福泽谕吉讲中国和日本是半野蛮人,只有西方人是文明人。但东方国家发展到了一定程度以后,它就要挑战这个文明的结构,它认为我也是文明的,因为我也强大了,所以矛盾自然会发生。我在古今东西冲突下的中日变局里会谈到,日本其实是比较好地解决了古今东西的矛盾,他们传统保护得非常好,现代也搞得非常好。

 

中国的问题是中西之间始终处在非常剧烈的冲突中。马老师提到八大主义的思潮,可以看出各种思潮互相不能兼容。现在左右的冲突,在日本可以自由地讲,在中国环境下是另外一回事,它会成为导致大规模社会冲突的舆论条件。东亚问题,来源于大的冲突架构,这个冲突架构,许老师讲的,大概有四百年演化时间,对东方大概将近两百年时间,中国直接面临西方文明冲击。在这个巨大压力下,日本和中国在大致相同的时间里开始转型,首先就是学习西方,先从技术开始学,学到一定程度以后制度转型。日本在明治维新这段时间赶上去了,发展到一定程度以后,涉及到新的国际秩序和国际资源的重新分配,日本感觉不满了,需要一个参与国际话语权的地位了,于是导致东西方理念上的冲突,国家利益上的冲突。从中国现在的情况看,恰恰是日本和西方冲突的2.0版,我们又开始走这个过程。这个过程中产生的问题意识是一致的,就是因为中国强大了,肌肉发达了,有资格主张自己的权利了。这时候,它需要有一个学理上的支撑,需要对西方一系列普世价值提出挑战和抗议,提出自己新的东西。这个东西提出来能不能被国际社会所接受?现在看来遇到了很大的问题。

 

我的文章是把这个过程描述出来,希望给阅读者提供一个参考,日本是这么走过来的,走了一个大的弯路,现在的日本已经被整个世界文明接受了,共同参与到世界文明建构过程当中。中国现在仍然是处在对抗的状态,通过自己力量的壮大,要求以自己的方式和价值标准改变现有国际秩序和国际价值标准,这必然会遇到非常大的挑战。你现在的话语,你自己讲可以,到国际上能不能被别人接受?这是很大的问题。和西方对抗的想法在相当一部分学者那里,包括在民众那里,还是有非常大的市场。福山在清华大学的演讲,潘维和崔之元的评议是,中国有自己的东西,有自己的解决方案,西方这套东西已经过时了。在这样的格局下,古今中西的冲突,在中国仍然会长期存在。

 

回到刚才逸舟兄提到的疑问,这个疑问也是我阅读过程中遇到的疑问,中日战争爆发,是有各种各样难以描述的偶发事件才导致中日走向对抗性局面,根据现在的史料披露,中日战争起因于多种偶然事件。对日本来说,战前少壮派军人激进思想的形成,和当时日本国内的舆论环境是有很大关联的。我们现在的情况和人家当时的情况非常像,比如我们现在那些所谓的鹰派,不时地鼓噪战争言论,煽动民族主义情绪,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舆论氛围。在这个舆论氛围里,会影响到军方的政治决策和军事决策,以及国防政策的制定,甚至影响到高层。他们可能会觉得战争动员的方式,至少是有助于凝聚国民情绪或者转移他们对国内问题的注意力,掩盖国内那些迫在眉睫的危机,通过这种方式来缓解国内压力。

 

所以,在我看来,日本军部之所以能够被舆论绑架,恰恰是日本国民精神狂躁由来已久,不是三十年代才发生这些事,而是从明治维新以来,在日本打胜了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之后,日本国民的整个民族主义情绪被充分调动起来。可以说,恰恰是战争的胜利,使得日本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日本军部从原来全面拥抱西方,到后来必须跟西方开战的转折是我们无法想象的,但现在中国好像也在发生这些事情。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对日美友好,国际基调是和平的韬光养晦的,现在看不是这样了,对美国是深仇大恨,要求打一仗的情绪越来越高涨。这不能不让人担忧,日本已经发生的事情,也可能在中国会重演一次,如果重演的话,将会面临也夫提到的大问题,中国不转型怎么办?所以,中国的政治制度转型非常重要,对中国非常重要,对世界非常重要,对日本也非常重要。我们要借助各种各样的资源和力量共同推动中国的制度转型,如果中国不能在现代的轨道上完成转型,后果不堪设想。

 

也夫:转型之后也可能中日之间会有冲突。

 

荣剑:我们跟日本讲历史观,日本不认这个账,三十年代日本进入中国以后打破了中国的宪政进程,当时中国宪政马上要开始了,因为日本的侵略,这个进程没法再展开。我提到重构东亚必须基于相同的制度条件和共同的政治文明,没有这个基础,一个统一的东亚是不可能的。因此中国的政治转型和社会转型是现在非常重要的关口,只有突破这个关口,才会有光明的前景。

 

今天非常感谢在座老师的点评和评议,特别是许老师,太精彩了,点评完全契合我论文思考的问题。所以许老师的稿子我建议可以再加工一下,我们两个版本放在一起,如同上下篇,能够互相补充。东方是个大问题,亚洲是个大问题,亚洲的核心问题还是中国的问题,中国的问题不解决,亚洲和世界的问题就无法得到彻底解决。谢谢大家!

 

盛洪:荣剑的侧重点就是担心中国重蹈日本覆辙,确实是很重要的问题,二战的日本是军人绑架了国家,但是前面还有一个问题,其实是知识分子、精英在鼓吹一个邪恶的道路,错是错在这儿。最后是关于中华文明,我相对乐观一些,我坚信轴心时代文明所形成的框架,到现在都深深影响着世界;轴心时代出现文明的地方,具有内在文明创造力,我也非常坚信。但是具体在哪儿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就是在座的各位,我们不是旁观者,我们负有重建中华文明走向辉煌的历史使命。
 

王怡 | 有两种复兴,有两种启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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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两种复兴,有两种启蒙

                              2017-04-29 

                                      文:王怡 

 

      十年前,刘军宁先生的文章,引发“中国需要一场文艺复兴吗”的大讨论。本文应《南方周末》的约稿而写。但因触及对宗教复兴的讨论,未获审查。十年后,让我们继续发问,中国需要一场宗教改革吗?

 

 

人性的张扬一直被意识形态化

 

 

刘军宁先生在学术上是我的启蒙者和恩师。但这场“中国需要文艺复兴吗”的讨论中,我站在比秋风更保守的一侧。自由主义浮出水面,好像逐渐形成了时代的粗浅共识。但具体的分歧却一直难以得到深入讨论。十年前刘先生写作《保守主义》,知识界议论纷纷,好像他错把杭州当汴州。现在文化保守主义的大潮,又像滔滔江水一样。朱学勤先生很早之前,区别了英国与法国两种革命,但自由、民主、启蒙,契约这些观念,在英美和欧陆的不同走向之间,也一直难以得到更深入的、立场坚定的辨析。



刘先生说,“天地之间、个体为尊”。后半句在政治学和宪政转型的范围是成立的,也就是说在一切世俗的共同体中,在一切涉及强制性权力的场合,个体都必须是对权力的一种限制。呼唤“个体为尊”,就是呼唤一种守望个人权利的、强权最小化的人类共同体生活。但制度文明的转变如此艰难,因此文化(文艺),就成了人捍卫和张扬个体尊严的主要方式。所以上世纪70年代末以来,个人价值在中国的被发现,也是先从审美开始的,这和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也很相似。于是文艺中的人性张扬,就在很大程度上被意识形态化了。政治上的“个体为尊”越困难,审美上的“个体为尊”就越泛滥,也越意识形态化,甚至走向撒娇化。就像奥威尔在《1984》中说,“每一次做爱,都是对专制的一次反抗”。这时,文艺的复兴就被过度的神圣化了,审美的价值变成了一种宗教信仰的替代品。所以新文化运动中,蔡元培会提出“以美学代替宗教”。崔卫平也举布罗茨基的例子,标榜这种看法。越是缺乏信仰的地方,审美的价值就越被“非道德化”,然后就被伪宗教化。最后人们不得不把他们的精神世界交给那些任性的诗人和画家们,这些人中的大多数却傲慢的宣称,“艺术就是我的信仰”。于是我们对人性的考量,变得既热情又单一。道德的价值不断被藐视,甚至被怨恨。人类作为一个整体的图景被抛弃。



为了反抗专制,人类几乎把他所有的东西都变卖了。文艺复兴时代之后几百年来,我们好像一直在启蒙,其实也一直走入更深的蒙昧。当马丁·路德·金说,“我有一个梦想”,那个梦想不只是政治性的,也不是审美性的,更是宗教性的。今天,中国走到这样一个关头,当知识分子们呼唤“天地之间、个体为尊”式的文艺复兴,看起来是青春少年的热情,其实仍然是一份降书。克尔凯郭尔说人生有三种境界,“审美境界、道德境界和宗教境界”。但这一呼唤却公开的宣称,个体之上没有人类,文化之上没有信仰。



不错,原子式的个体本位,的确最大化地消磨了国家的偶像崇拜,但它也同时消磨了历史的意义。历史没有意义,道德也就没有意义。荒谬的是在一个相对主义的世界,人却要把自己绝对起来。个体的绝对化,意味着无善无恶、“天地不仁”。这就是各种权威主义之所以对自由主义不满的原因。尽管在世俗的层面,个人与国家如此针锋相对,此消彼长。你可以在国家面前坚持“个体为尊”,但当你把国家换成“天地之间”时,你会发现个人主义和国家主义其实只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如果一个人可以在万物中建立他自身的绝对性,一个国家为什么不可以建立它的绝对性呢?自由主义政治学之所以宣称个体必须是一个起点,因为它同时谦卑的宣称,终点必须不归政治管。但当“个体”的价值超越政治范畴,被拔高为道德的、文化的和灵魂世界的一个起点时。我们终究要回到高更的问题:人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面对人类的制度困境,如果审美中的人性张扬成为唯一的超越之路。如果一个民族经过这么多的灾难和辗转,最后的梦想也不过如此。那么庄子的话听上去就是真正的讽刺,“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新教改革与信仰复兴

 

 

秋风的文章澄清了对中世纪的一些误解。1163年,哥特式建筑的典范、巴黎圣母院开始修建,此后激发了哥特式教堂的建筑热情。仅在法国,一百年间就有超过500座哥特式大教堂被建造。建筑师运用当时一切技法和材料,拼命增加教堂的高度,使教堂好像削尖了脑袋,一种把人带到上帝的荣耀面前的渴望,达到历史上的最高点。就连雕像也尽量拉长,脖子、胳膊和腿,似乎都要直冲天国。同时大学开始兴起,人的理性与信仰的结合,那种对真理的纯全的热爱也一样达到历史的最高点。哥特式大教堂的尖顶,是中世纪文化与信仰遗产的一个最形象的例子。它不是人类价值世界的投降书,而是一份真正的复兴宣言。



欧洲的文艺复兴,很大程度上出于对中世纪矫枉过正的傲慢与偏见,盲目的反宗教立场,使文艺复兴中有多少奔放的脑浆,法国大革命中就有多少迸裂的血浆。当拜伦和雪莱在不道德的个人生活和无边的精神世界中唯我独尊,诗人式的独裁者在极权主义政治中与国家崇拜的合为一体,不过只是一个时间问题。1894年,康德这样断言,“每经过一次革命,启蒙的种子都发出更茁壮的幼芽”。1830年,黑格尔在《历史哲学讲义》中讴歌大革命与启蒙运动的血肉相连:“顷刻之间,理性、正义的观念树立了权威。从此一切都建立在这一基础之上,自从太阳悬在天空、行星围绕太阳转动以来,从来也没有想象到人的存在以他的头脑,亦即以他的思想为中心”。这就是文艺复兴式的“天地之间,个体为尊”,人被拔高到宇宙的中心,人却希望国家是谦卑的。人把自己当作神一样去膜拜,人却反抗对领袖和国家的膜拜。人认为自己的地位是完整的,从此再不愿意向着世界破碎自己,顺服在比个体更高的价值之下;人却要求政治国家向着自己破碎,接受权力的分立和制衡。受启蒙运动以来的影响,我们的社会理想和文化理想,不是一直挣扎在这之间的矛盾境地吗?



刘先生说西方近代文明主要来自文艺复兴的激发,这话只有三分之一的正确。因为近代的启蒙与复兴,通常被称为三“R”运动,即宗教改革、文艺复兴和罗马法复兴。这三大运动,都同样面对一个足够糟糕的罗马教会对人的精神和灵魂世界的压迫。它们的反抗,共同奠定了今天这个世界的基本图景,也带来了两种启蒙和复兴的道路。但一直以来,中国知识界的眼光似乎只能理解和关切其中的一种。新教改革的意义,清教徒和改革宗神学,怎样以信仰改变了这个世界的政治、经济和宗教。迄今为止还是被知识界高度忽视。近30年来,我们的理解水平几乎停留于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韦伯讲出了清教徒的信仰与市场体制的关系,但他对加尔文主义或改革宗神学的理解流于粗浅,甚至怀有怨恨。在他那里,已开始将价值世界和事实世界截然分开,这种分离使韦伯痛苦,并因此强调个人价值决断的重要性。在这种价值决断里面,已暗含了投向施米特和希特勒的影子。同时他摒弃价值立场的“学术信仰化”的宗教学进路,也暗合了知识界将信仰看为知识客体的自由派立场。而在无神论的背景下,我们对加尔文这位影响人类历史的巨人的理解,也几乎仅仅受到茨威格《异端的权利》一书的左右。



这两本书都很薄,加起来不到300页,却影响了大部分知识分子对近代文明的理解模式,就是高举文艺复兴,贬低宗教改革;高举理性,贬低信仰;高举诗人,贬低牧师。但在最近一百多年的人类精神史上,说“个人不是孤岛,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的约翰·邓恩是一位牧师;说“我有一个梦想,所有人同席而坐,亲如手足,自由响彻每一个地方”的金博士是一位牧师;忏悔自己“他们先来抓共产党,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共产党。他们接着抓犹太人,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的马丁·尼莫拉是一位牧师;力阻法西斯的狂轮,参与刺杀希特勒的朋霍费尔也是一位牧师;说“爱,直到受伤”的德兰嬷嬷是一位修女,在非洲谦卑屈膝,行医50余年的学者史怀哲,则是一位神学家和平信徒。他们和一切思想家、作家和政治家最大的不同,是他们活出了他们所说的话。在20世纪人类的政治罪孽和人性堕落面前,筑起那道最坚固的人类价值的守望线的力量从哪里来?不是来自几百年前的文艺复兴,而是来自几百年前的新教改革。



德国的悲剧之一,就是启蒙运动胜过了宗教改革。所以霍克海姆和阿尔多诺说,“启蒙就是集权主义”。反之,在新教传统胜过启蒙传统的地方,如英国、荷兰、北欧和后来的美国,也许那里的作家都不够浪漫,但那里的政治家也都不够专制。无论是法治传统,还是自由宪政,主要不是从启蒙运动和文艺复兴的中心如意大利、法国和普鲁士产生的,主要是从新教改革的几个中心产生的。一是英格兰的威斯敏斯特(西敏寺),这里诞生出基督教史上最伟大的信仰告白《威斯敏斯特信条》,也诞生出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宪政体制“威斯敏斯特模式”。一是荷兰,近代的联邦主义和议会政治的发源地之一,也是清教徒的中心,“多特会议”奠定了改革宗神学的五大要点。一是苏格兰,新教史上最伟大的长老会传统,和人类近代以来最伟大的道德哲学都在这里,这一切使苏格兰启蒙运动一直立足在宗教信仰与道德价值的保守之上,不像欧陆那样,立足于青春叛逆式的反宗教、反道德的人性张扬的废墟。

 

 

 

人在万物中的位置

 

 

秋风论述了苏格兰启蒙运动与欧陆启蒙运动的迥异。需要补充的是,在欧陆的启蒙运动内部,同样也有两种启蒙与复兴的差异。军宁先生引用帕斯卡尔的“人是会思想的芦苇”,来支持文艺复兴之后的个体至尊。这恰是一个天大的误解。帕斯卡尔是当时天主教内倾向新教立场的法国冉森派的主要发言人。不久前我在巴黎特别参观了他隐修其间的波·罗雅尔修道院的废墟。他的《思想录》中,有一句更著名的话,“没有上帝,人的堕落就没有意义”。笛卡尔和帕斯卡尔,是启蒙时代的两位巨人,看起来他们都高举人的思想与理性,但他们恰恰代表了两种启蒙、两种复兴的迥异。



笛卡尔被称为近代哲学和理性主义的奠基人。当年奥古斯丁挣扎于个人生命的深渊,最终从希腊哲学向着基督信仰归正,找到了人类智慧的真正归属,就是在恩典中领受上帝的启示和生命。但中世纪后,天主教会的神学倾向,开始过多的依靠自然神学来解释上帝,高举人类理性或普遍启示。从阿奎那开始,教会开始向着希腊文化掉头,而笛卡尔则开创了一个向着希腊狂奔而去的异教化的启蒙运动。最终将“上帝”变成一个抽象的、唯理主义的和泛道德化的概念,变成一个彻底希腊化的、柏拉图式的上帝。基督信仰的一元论的世界观,就是一个完整的“天父的世界”,从笛卡尔开始断裂了。从此信仰与理性、价值与事实的断裂的二元主义世界观,拆毁了基督信仰。从笛卡尔到康德,启蒙运动一路走上“理性的僭妄”,上帝的位格被一点点剥去,上帝的特殊启示被一点点轻视。所以启蒙运动和人文主义一开始都立足于基督信仰,最终却演变成反宗教的浪漫主义狂飙。当笛卡尔以“我思故我在”来论证上帝存在的时候,天地之间,人的绝对存在从此依据人自身而确立。因人的自负,恩典被取消了。就如加尔文所说,人怎样轻看自己的罪,也就怎样轻看了十字架。于是那一位“T AM WHO I AM”的、自我启示的和道成肉身的上帝,就被拉下了宝座。尽管笛卡尔仍自称为天主教徒,但他的“我思故我在”,对欧洲而言,犹如亚当吃下了第二棵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



但帕斯卡尔恰恰针锋相对,反对这种自给自足的傲慢。冉森派的主要神学立场,就是回归奥古斯丁的传统,唯独仰望神的恩典。帕斯卡尔说,“世上所有的宗教和教派都以天赋的理性为指导,唯独基督徒受到约束,要在他之外去寻求耶稣基督留下的救赎之道”。于是他在那个目中无神的时代,说出这句既温暖又令人伤感的话,人的尊严的确在乎他的思想,但“人不过是一根脆弱的芦苇”。这个著名的比喻来自圣经《以赛亚书》。“压伤的芦苇,他不折断。将残的灯火,他不吹灭”。在帕斯卡尔看来,没有对宇宙中至高无上的真理的敬畏和顺服,就没有尊严可言,也就无所谓道德。没有十字架上道成肉身的救恩,一根芦苇不能自己拯救自己。因此他说,唯有基督信仰才能带来这种人的尊严和地位的确据,“因为上帝不肯在其他的宗教中显出这样的标志(十字架)来”。



文艺复兴式的反抗,太过藐视一切超乎理性之上的神圣价值,把每个人的意志摆在他自己的宝座上。接下来把国家的意志摆在国家的宝座上,就成了一个停不下来的梦魇。而宗教改革和罗马法复兴,却以更谦卑的态度,来认识人在万物中的位置。新教改革同样以最尖锐的立场,反抗天主教会的腐败和对思想的禁锢,但它的回答是,让我们摆脱那个辖制性的教会体制,回到起初的信、望、爱,回到最初的平安喜乐和敬虔的生活吧,让每个人在个体生命中与基督的“道路、真理和生命”相遇吧。西方近代以来文化复兴的真正源头就在这里。既不是以君王、国家或政党这样的“想象的乌托邦”为本位,但也不以虚假的个人主义的至尊至大为源头。



幸运的是,西方的信仰和道德传统在新教改革之后得到了保守和更新,并为这个因“非道德化”的人性张扬而带来的欲望的世代,一直苦苦的守望着。人的真正复兴要回答三个问题,人与真理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以及人与万物的关系。自由主义也好,文艺复兴也罢,缺乏对这三个问题的完整回答。文艺复兴是对人与真理的关系的彻底颠覆,自由主义是颠覆之后对人与人的关系的“群己权界”式的修补。只有新教的世界观给出了一种完整的回答,即加尔文主义或叫改革宗神学的五大要点:第一是人的全然败坏,第二是上帝无条件的拣选,第三是基督特定的救赎,第四是圣灵有效的呼召,第五是信仰者永蒙保守,经过世界的苦难,“盼望不至于羞耻”。



这五大要点的中心,就是承认人的罪性,并在个人生命和人类历史中敬畏上帝的主权,顺服在爱与公义之下。新教徒相信人性中深藏着以自我为宇宙中心的倾向,真正的恶不是具体的罪行,而是对真理的冒充。这就是《圣经》所讲的原罪,或政治学上所说的“幽黯意识”。从中可以看到,文艺复兴和欧陆理性主义所宣称的个体为尊,与自由主义政治学的“权力导致腐败”的人性预设恰恰是矛盾的。新教徒也相信上帝创造和护理这个世界,这世上有苦难,但这世上也有真理。真理就是至高的善和牺牲的爱。真理本身保证了万事的结局一定是以善胜恶,而不是“为恶所胜”。真理要没有这个本事,真理就不叫真理了。人的全部尊严和价值,就建立在这样牢不可破的对超验价值的信仰上,这才是帕斯卡尔那句话的真正含义。他相信真理是一项恩典,靠着这恩典人就可以站立,就可以宣称“纵使这世界毁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在新教徒看来,复兴不是创新,而是恢复。人因着十字架上的代赎,恢复了人与真理的和平,从而能够恢复人与人的平等。人因着对人之上的价值的敬畏,从而领受了在万物中昂首站立,“修理看守”的使命。这就是人在万物中的位置。偏低一点,人就变得比万物更卑贱,但偏高一点,人就变成了自己的偶像。



人的尊严和价值,永远不可能凭着各种以人为本的革命、文化与运动,而得到真正的复兴。人要是找不到敬虔的理由,人就找不回真正的尊严。崔卫平的文章,把文艺复兴的呼唤与反对“拜物教”勾连起来,这是非常精彩的。但是人若坚持认为“天地之间、个体为尊”,人就仍然活在“拜物教”当中,不拜物质,就拜精神,拜的都是自己。你仍然无法摆脱价值相对主义的噩梦,我的欲望和你一样光芒万丈,你无法解释你的精神欲念的正当性,就比别人的物质欲念更高尚、更值得拥有。

 

 

 

复兴还是归正,启示还是启蒙

 

 

有过两种启蒙运动,一种是建立在对信仰和道德的传承之上的、苏格兰的启蒙运动,一种是反宗教的、先在审美上砸烂一切旧世界、后在政治上砸烂一切旧世界的启蒙运动。一种以人的谦卑和对神圣价值的敬畏为出发点,一种以对人的意志的偶像崇拜为出发点。也有过两种人文主义,一种是有神论的人文主义,以荷兰的伊拉斯谟为代表,他整理出版希腊文的新约,反对经院哲学对人的捆绑,主张恢复个人与上帝的活泼的生命关系。对后来的马丁·路德产生了极大影响。另一种是我们熟悉的无神论的人文主义,每个人都活得像自己的上帝,因此到最后“他人就是地狱”(萨特)。也有过两种社会契约论,一种是“圣约”下的契约,是以对超验价值的敬畏为前提的人间秩序。一种是商业合同的延续,仅仅把民主视为多元利益的妥协,这种契约论或宪法观本身就默许了背约的正当性。今天的中国,也有两种自由主义,一种是经验主义的,因为对世俗政治及其哲学背景的绝望,像顾准那样“从彻底的理想主义到彻底的经验主义”。一种是超验主义的,相信“天赋人权”的背后有终极的神圣价值,那才是一切正当性的来源。今天的中国也有两种文化保守主义,一是保守本土价值的保守主义,一是保守人类普世价值的保守主义。用刘军宁先生的话说,就是更新文化,“让普世价值在本土传统中扎下根来”。这是一种值得赞许的中庸之道,也是我所理解的他呼唤文艺复兴的本初意义。但“文艺复兴”一词,却不足以涵盖他的基本诉求。



不错,新文化运动的确是一场夭折的文艺复兴,高举普遍意义上的人的结果,是高举出某一些人。仅有德先生和赛先生,不能带来复兴。真正的复兴,是三个“R”,一个都不能少。没有宗教信仰与道德根基的复兴,没有一种敬畏神圣价值和宇宙秩序的法治精神的复兴(而不是立法崇拜和立法复兴),个体与人性的张扬,只会成为一个单向度的、可怕的词。没有敬畏感的多元主义,任何一元都可以弱肉强食、成王败寇。今天,肉体与眼目的欲望充斥了包括未成年人在内的整个社会。我们不能仅仅因为个体尊严的启蒙,尚不能在政体上得到回应,就继续无限高举人的价值,而看不到神圣性在一切事物上开始撤离之后所产生的恶果。以“经济”一词为例,这个词最初源于“圣经”中的希腊文,意思是一个按着善的价值进行管理的团契,也就是神的家。英文的“经济”一词最初出现于修道院的团契生活中。它的核心原则就是彼此相爱。而“启蒙”几百年后,今天的“经济”变成了只和价钱有关,和价值无关。法律的权利话语也是如此,无限上升为我们认识人与人关系的最强势的话语。当我们在一家餐馆坐下来,我们就立刻坐实了“消费者与经营者”的关系,我们的思维方式被这种关系彻底洗脑,人与人最初的爱的关系,开始被一个以人为本的话语体系彻底阉割。



今天,有两种启蒙和复兴摆在我们眼前,一种是继续以人为本的老路,一种是向着神圣的价值归正,谦卑的领受启示,而不是傲慢的自我启蒙。重新找回对生命、道德和秩序的敬畏。以人为本的个人主义,是一种最彻底的实证主义,使我们无法看清人在一部宪法中的位置,也无法看清人在一场婚姻中的价值。人无法和永恒建立起生命的关系,人就没有终极意义上的平等、自由和尊严。当一个只能活70岁的人山盟海盟,说我永远爱你,就像一座只有70年土地使用权的房屋,法律说它的所有权永远都是你的。这两个“永远”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的爱人就像我们的国家一样,哄我们到死?人的尊严和人的复兴,必须要能回答这个问题。真正的文艺复兴是帮助我们建立这种关系,而不是砍断这种关系。否则就世界而言,我们被釜底抽薪;就我们而言,世界也被釜底抽薪。

 

 

2007-1-23于成都大学 

 

 


 

关于知识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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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知识分子

 


    1. 这一百年间,谁最爱这个国家?谁最关心这个国家?谁最能替老百姓说话?谁比较最能不计自己一时的利害得失而为国家的命运着想?我想了想,还是知识分子。

     2.
对知识分子的态度是一个时代政治宽容的主要标志。

    3.
在计划经济时代,中国作家不是自由写作的群体,而是权力控制下的宣传力量。对于多数知识分子来说,对于新时代的政治要求,没有表现出普遍的抵抗性,可能是他们后来悲剧命运的开始。

    4, 
不信任知识分子,可以说是新时代的基本特点。中国在五十年代顺利走上苏联道路,就是因为听不进知识分子的意见。 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政府应该听听不同的声音。一个政府犯错误是难免的,而我们的历史是,一个政府从来都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圣人之举,这是很可怕的。

    5,现代政治是不记仇的,尤其不记异己的仇。政治是有成败的,成的不一定都是好人,败的也不一定就都是坏人,政治的成败和人格的高下不是对等的关系。



      6.
对工农群众的简单认同,是1949年以后对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一个基本逻辑,这个逻辑的前提就是工农比知识分子强,其实这是非常荒唐的。

    7.
思想改造运动是四九年以后在全国范围内展开的一次规模较大的政治运动,由于运动的主要对象是知识分子,所以它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看成是对知识分子的第一次清理,为随后到来的1952年的院系调整做了思想上的准备,从此以后,知识分子就开始变得谨小慎微了。这次思想改造运动到1952年基本结束,它带给知识分子心灵上的伤害是很重的。

    8.
从个人命运来说,黄万里的人生是个悲剧。因为对一个科学家来说,他一生最有价值的思考没有得到国家的认可。不过对悲剧英雄来说,他们存在的意义是超越他们职业本身意义的,像吴祖光、马寅初和梁思成他们一样,他们的专业成就早晚会被超越,但他们的精神可以成为永恒的财富。 1949年以后,中国的历史却很令人深思。北京市政建设中,历史证明梁思成是对的,但老北京还是消失了。三门峡水库,黄万里是对的,但三门峡水库还是建起来了。马寅初提出要计划生育,但中国的人口还是激增了。

    9.
中国历史的吊诡处在于:对者出局。这已成为基本的潜规则。因为专业声望的建立过程中国家有决定作用,所以黄万里不可能成为两院院士,不可能居于他所在专业领域的重要地位。作为一个水利科学家,黄万里专业声望的最后建立要依靠巨型水利工程的失败来证明,这是多么大的悲剧!但这样的悲剧在黄万里一生中,还上演了不止一次。

   10.
一九四九年的时代转换,在中国历史是空前的。因为以往的改朝换代,对整个社会的日常生活影响并不是突变的,社会的基本结构和文化传统一般可以延续,而这一次的时代变革却把中国社会的基本结构和文化传统全部改变了。马寅初是新政权建立后的北大校长,而他的一个学术观点却受到了政府的批判,北大的自由主义传统到了他这里已经奄奄一息,独立思想,自由精神已成绝响。

     11.
叶企孙饶毓泰中国早期物理学发展中的两个奠基人。他们同是留美的博士,后来主要从事物理学的教学工作,中国多数物理学家均出自他们门下。1948年他们俩都是中央研究院物理组的院士,这是当时科学家的最高荣誉。到了文革,饶毓泰自杀,叶企孙重病缠身,凄然离世。叶企孙由于卷入一桩重大冤案中,很长时间受到迫害,曾被投入监狱。叶企孙晚年十分凄惨。当时不少人在海淀中关村一带见到了这种情景:叶企孙弓着背,穿着破棉鞋,踯躅街头,有时在一家店铺买两个小苹果,边走边啃,碰到熟知的学生便说:你有钱给我几个。所求不过三五元而已!叶企孙、饶毓泰后来都获平反,但他们的死留给人们的印象是强烈的,一个连物理学家都容不下的环境到底在哪里发生了问题

     12.
李宗恩先生是一个科学家,一九四七年他出任著名的北京协和医学院,成为这所一向由美国人主管的医学院的首任中国院长,他也是一九四八年老中央研究院的院士。胡适和傅斯年曾动员在北平的著名教授和学者去台湾,很多人拒绝了,李宗恩也是其中之一,他要留在国内办医学教育。李宗恩一九五八年被打成右派,奇怪的是年过花甲的老人竟被发配到了云南昆明,没过了几年,一九六二年就死在了那里。想想这些知识分子的遭遇,真让人有说不出的悲愤。像他们那样的人才,在中国现代历史上,是积了多少年的精华才出现的,然而一个新时代就那样轻易把他们葬送了。

      13, 
胡先骕是中国生物学的创始人,享有世界声誉的植物学家。1949年以后,胡先骕没有走,而是留下来继续他的生物学研究,那年他五十五岁,还是一个科学家最好的年龄。1955年中国科学院学部成立时,在自然科学家中,胡先骕是极少几个老中央研究院士而没有成为学部委员的就是因为他坚持自己独立的科学思想,在一个新时代里,他最终很难和他所处的时代达成平衡,他是中国生物学界少有的享有世界声誉的科学家,但在一个一切以政治为首要标准的时代里科学完全成了政治的婢女,胡先骕就因为反对李森科的非科学理论,而最终没有成为学部委员。胡先骕的落选,不是他个人的耻辱,而是这种体制的耻辱。胡先骕于1972年去世,终年七十五岁。他在文革中身心受到极大的折磨,他由原来所住的一所约三百平米的住宅,被迫迁到了一所仅有十平方米的斗室中,平生所藏的图书、资料和尚未发表的研究成果,均散失殆尽。一代科学宗师,就在这样的处境中离开了人世。




    14.
董时进有一件让后人肃然起敬的事是:一九五零年,他上书毛泽东反对土地改革。他的根据是:旧中国农村土地是自由买卖的,租佃关系是一种自由契约,所以它不是封建性质的土地制度,因此就不应该进行土地改革。”“土地改革把土地分散了经营不利地主是勤劳的而农民则是懒惰的” “地主土地私有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一九四九年以后,在老一代知识分子当中,人们比较熟悉的有骨气的知识分子是梁漱溟和马寅初,但与他们比较起来,真正能在大问题上看出轻重的还是董时进。

      15.
张东荪曾做过私立光华大学的文学院院长,在专业领域,他是被否定的人物,对一般人来说,这个人就更陌生了,但张在1949年以前,却是非常有名的人物。新时代里,他已是被遗忘的人物,青年人早已不知他是何许人也。张的被重新发现,首先是许多学界人注意到他思想的价值,还有就是他后半生的坎坷命运。1973年,张东荪离开了这个世界。此前,由于受其连累,他的次子中科院学部委员、著名物理学家张宗隧,三子社会学家张宗炎,已先后自杀。1949年后张没有写什么东西,作为哲学家的张东荪在1949年就死了,那时他也不过63岁。



      16. 1949
年,顾颉刚57岁。他没有走,留在上海复旦大学做教授。作为学者,顾颉刚的学术道路与政治的关系并不大,但顾颉刚本人是受胡适、傅斯年、钱玄同等人的影响成长起来的,在精神上深信特立独行的原则。整个50年代,顾颉刚基本没有什么好心情。他在日记中说:到京8年,历史所如此不能相容,而现在制度下又无法转职,苦闷已极。到了文革,顾颉刚作为反动学术权威,戴高帽,受批判,每天到历史所劳动,一直持续到70年代初才得以解脱,和他同时代的学者比较起来,顾颉刚的后半生基本还在做学术工作,终是幸事。

     17.
我常常想,沈从文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作为小说家的沈从文其实早已死去,不死的是他的小说。常风先生和我提到沈从文常是叹息,对于他不写小说,常先生口中总是一句话:太可惜,太可惜。现在想来,常先生的叹息声中,是对一个天才命运的无奈,更是对一个时代没有让一个天才作家继续写下去的感慨。

     18.
中国的知识分子,就钱钟书那一代人来说,确实是值得深入研究,他们当中有陈寅恪这样的,以不合作为最高原则,有顾准这样敢于反叛的,有储安平这样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的,更多像钱钟书这样看透了而闭门不管天下事的,正是这些丰富的知识分子选择,构成了中国当代知识分子悲欣交替、起落交织的全部人生。

     19.
钱钟书对政治的看法非常独特,这种独特是在回避政治中得到体现的,在他看来,政治那东西,一旦沾上,就没有一天安生。然而,尽管钱钟书这种对政治的态度,使他在1957年没有落入右派的行列中,但1966年的到来,也使这位从不问政治的纯粹学者不得不放下自己的研究去种菜了。钱钟书在当代为人广泛尊敬,除了他在专业上的巨大成就外,钱钟书是一个真正超然物外的学人,凡是了解历史的人,都很难在任何一个历史的波动中找出钱钟书前后不一致的地方,这种人格的力量是非常令人尊敬的。

     20.
作为一个有创造性的剧作家,曹禺在40岁前就已完成了他一生的工作,他是1910年生,之后,他的创造性就没有能再发挥出来。就个性而言,曹禺是属那种谨小慎微的人,他本人是艺术家,可他40岁以后赶上了一个不容艺术家气质的环境。对于曹禺40岁以后的创作,他的朋友吴祖光有过尖锐的批评,意谓他是太听话了。而黄永玉的批评更是痛心疾首:你是我的极尊敬的前辈,所以我对你要严!我不喜欢你解放以后的戏。一个也不喜欢。你心不在戏里,你失去伟大的通灵宝玉,你为势位所误晚辈剧作家沙叶新也曾直言批评过曹禺的没有主见。

    21.
冯友兰一生可说的事非常多,他的经历在他那代知识分子中可以说是最丰富的。他一生的特点,有人评论说是太接近于权贵。成亦在此,败亦在此,他过于在意自己在一个时代里的地位,他有时候是不看时代发生了什么变化,而硬要让自己处在中心,如果他能有自觉退于边缘的意识,他给人们的印象就不是现在这样。
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冯友兰没有树立起自己的独立性,他一生多变,这个变可以理解为他不断追求新东西,但对任何成年人来说,多变一是出于自保,一是出于不甘退居边缘。
冯友兰对领袖的感情可以理解,但领袖对冯友兰其实并不是真心敬重,要是真心敬重,文革中冯友兰也就不会吃那么多苦了,旧时的领袖倒是真心敬重他,但他却不念旧好,单就个人之间的友情而言,冯友兰的那些作法也有点过头,甚至是自做多情了。

      22.
冯友兰先生早年是独立的,这种独立曾一度消失,但最终冯友兰又独立了,尽管这已到了他生命的终点,一个人到了这步天地才海阔天空我自飞,让人觉得多么沉重。冯先生文革中的失误,有其性格的原因,但更多的是时代的关系。冯先生作为一个读书人,在那样的环境下,做一些违心的事,常常不得已而为之。冯先生死后,港台一些学者已放弃了对他文革中表现的苛评,倾向于认为冯先生的一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季羡林挽冯先生说是大节不亏,晚节善终,当是知人之论。

      23.
金岳霖这一代知识分子,本来言论应该是最具独立性的,但在历史巨变中,我们没有看见这种独立性。金岳霖晚年,对自己的选择有很沉痛的反思,但他的话说得很含蓄。1957年,金岳霖平安无事,不知这是否和他与毛主席吃过4次饭有关,但与金岳霖主动放弃自己的学术观点而尽可能迎合时代有关。关于金岳霖早年的生活,我们现在知道的不多,知道的也多是关于他个人生活的一些趣闻,如他和林徽因一家的关系之类。我读过一些国内出版的关于金岳霖的书,感到金岳霖这样的知识分子是读书人的楷模,身上有许多优秀的品质,学问好,人又高雅,有中国人的机智(如他有作联语的嗜好),又有西方人的幽默。从他晚年的谈话中,能感到他在做出违心之论时,是有过考虑的,不过他终究是一个活的、具体的人。就个性而言,金岳霖大概属于比较软弱的人。


     24. 50
年代初,陈寅恪《对科学院的答复》中也提到周一良,他说:我要请的人,要带的徒弟都要有自由之思想、独立精神。不是这样,即不是我的学生。你以前的看法是否和我相同我不知道,但现在不同了,你已不是我的学生了,所以周一良也好,王永兴也好,从我之说即是我的学生,否则即不是。从陈寅恪的语气中,能感到他对周一良等自己学生的期望,遗憾的是他的学生在追求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上没有自己的老师执著。

     25.
周一良先生的学术兴趣本来在魏晋南北朝这一段,但后来周先生几乎没有能按自己的兴趣去做研究,周先生在他同时代的知识分子中,还算是灾难少的(文革前),但恰恰是在他这种还算顺利的学者身上,让我们感到一个时代是如何将一个学养极好的学者变得平庸起来的。不平庸,不听话,就难以生存,想到这些我们也就不能再苛求一个学者了。周先生在文革后期和冯友兰、魏建功、林庚3位老教授成了梁效写作组的顾问。


     26. 1949年以后,中国社会的发展道路是由一些根本就不懂经济的人来设计的,不仅最初具体掌握中国经济发展模式的高层官员如陈云、薄一波、李富春等人不了解现代经济,就是当时中共的经济学家如沈志远、许涤新、孙冶方、于光远、薛暮桥等人,对于现代西方经济的了解,也根本无法和那一批留学欧美的社会学家相比。



    27.
王实味到了延安,但延安最终不要他了,因为他有自己的思想,延安不需要这个,有一种思想就够了。不要个性,不要独立思考,只要服从即可。所以那些到了延安而还想用自己头脑思考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就都不适应了。王实味是最典型的,还有高长虹,还有萧军。他们都是些不受延安欢迎的人。


     28.
陈寅恪、胡适和陈垣私谊很好。1949年,胡适和陈寅恪同机离开北平。由于二陈一胡为当时中国史学界的重要人物,他们都在南京政府抢运计划的名单上。这3个史学大师,从这一年开始分手,各自走了3条不同的道路。胡适先飞美后赴台,陈寅恪客居广州,辞不赴京。只有陈垣能顺应潮流,继续做辅仁大学的校长,一直做到院系调整以后的北师大。陈垣从此转变了,以后他每做文章,几乎都要否定自己的过去,19591月,他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史学界对二陈的评价是:陈寅恪重志节而陈垣识时务,因此二人的命运也就截然不同。 陈寅恪先生1949年后的辞不赴京及著书唯剩颂红妆等行为,绝不是一时迂执,而是在固定价值观念支配下的清醒选择。



     29.
在同时代的朋友中,费孝通是极少数幸存下来的人之一,作为一种象征,他能让今天年轻一代感受到那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风貌和坎坷人生。费先生这一代知识分子,有很好的中西文化背景,自然也有很强的自由民主观念。但岁月无情,历史难测,1957年不仅埋葬了这一代知识分子的肉体,而且将崇高的信念也埋藏进幸存者的内心世界了。费孝通先生晚年已不愿多谈这些,但从他的散文,或者专业论文中,我们又时时能感受这种信念的强烈。费孝通年轻时形成的对政治的热情,一直持续到今日。对于费孝通来说,1957年是他人生中的一次根本转折。在1949年以前,作为社会学家的他,在李公朴被暗杀后,面对白色恐怖,他敢于在报上公开发表声明,认为:李公朴的血是标志着中国人民争取民主运动的转折点。”“是最后胜利的前兆。在1957年,费孝通敢于写出像《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这样被称为向党进攻的第一炮文章,真给人以不减当年勇的感觉,然而他为此付出的代价太沉重了。1980年复出之后,虽然我们仍能在他那些远离政治的文章中感到一颗知识分子跳动的心灵,但我们却很难再读到他早年《观察》文章和《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这样令人振奋的论文了。作为一个徘徊在政治与学术之间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晚年费孝通给我们的启发是很深的,从理论上讲,当他更有资格、更有机会放言国是的时候,作为知识分子,费孝通的影响却不如他年轻的时候,他曾说过:四十年代后期是写作上第一个丰收期,对当时中国的知识界有一定影响。在中国第二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中,费孝通成为新时代学者从政的一个典型,我不知道这是他的幸运亦或不幸。



     30.
对延安知识分子,要稍加定义:主要指从事社会科学研究的知识分子,从事自然科学的知识分子,不在此例。延安知识分子的主要来源是当年的左倾教授和左倾青年,在教授中以陈伯达、艾思奇、范文澜为代表,在青年中以胡乔木、于光远、胡绳为代表。当年投奔延安的知识分子很多,但并不是所有到了延安的知识分子就是延安知识分子,而主要是指那些在思想和行为上都能与延安保持平衡的知识分子,如果说延安确有新文化,那么创造这些新文化并为这些新文化所化的知识分子,才可以视为是延安知识分子,有些没有到过延安的人,仍可以把他们看作是延安知识分子,而像王实味、肖军、高长虹虽然到了延安,但最终无法和延安文化达成平衡,所以也不应当看作是延安知识分子 1949年以后,主要活跃的作家不是以往那些受过正规大学教育的作家,而是从延安和更为广泛的解放区来的文化水平很低的作家。由于这个时代对于过去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不放心,但一时又没有更多新的知识分子来满足时代的需要,所以五十年代初期,是一个什么都可以速成的时期,作家也不例外。







     31.
中国文学五十年的道路,最大的破坏来自于对作家自由写作精神的压制和打击,这是一个坏时代,坏时代不说能说绝对产生不了好作品,比如前苏联就有索尔仁尼琴那样的作家,还有东欧也出现过许多类似的作家,但在这五十年中,中国没有那样的作家。中国作家在自由写作精神的养成和自觉上,不如前苏联和东欧的作家,这不是作家的错,而是制度的错。就文学成就而言,在这五十年当中,人们没有什么特别留恋的文学作品,人们还是怀念过去,怀念三四十年代。最是文人不自由,这是陈寅恪一九三零年写的一句诗,用它概括这五十年来作家的处境,我以为是最恰当的。我们的文学为什么进步不了,因为作家们在他们写作的时候,没有自由的心灵,不是他们不知道该写什么,而是他们太知道他们该写什么了。


       32.
中国知识分子一旦进入权力中心以后,极少有人表现出对弱者的同情,他们基本上承担的是助纣为虐的工作,在具体执行中,宁左勿右是他们的工作特点。因为这种东西已成为一种文化,深刻地沉淀在从政的官员和知识分子心中,所以他们处在权力中心的时候,都对别人的痛苦麻木不仁。但他们没有想到,自己一旦被权力抛弃,面临的是比他们当年所面对的弱者更为悲惨的结局。中宣部在文革中的遭遇,可以说明这个问题。罗瑞卿、陆定一(特别是他妻子严慰冰的遭遇)、周扬、乔冠华、章汉夫、邵荃麟等人都有这样的经历。延安文化里没有对政治斗争中弱者的同情,因而使所有参预斗争的人,没有最后的胜利者,因为他们的命运都不掌握在自己手里。




 

秦晖:西班牙老大帝国的艰难转型(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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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晖:西班牙老大帝国的艰难转型(之二)

 

 

 

 

西班牙海上势力的没落是非常明显的,紧接着后来西班牙的整个殖民体系也就断裂了。这个时候的西班牙因为工业化也没有起步,在经济上很困难,这个时候变成了很落后的农业国,这个农业国内部的矛盾又特别尖锐,西班牙这个历史包括拉丁美洲都是一样,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他有一个很强悍的人,他不是中国意义上的官僚,他不是文官的官僚的集权,他还是靠那些打打杀杀的人,他又不是所谓的领主,他本身是要依靠国家的政治力量的,这些人在拉丁美洲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就是塞迪略(强人),我比较倾向于寡头,不是国王,也不是国家官僚,这些人并不是国家的雇员,中国的官员离开王权什么都不是的,不管是知府还是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皇帝要杀一个宰相和一个乞丐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寡头当然不是这个样子,寡头这个概念是从西班牙本土传到拉丁美洲去的,这个寡头到了近代就发展成为各方面都很有势力的,这些人对老百姓的榨取特别厉害。反过来讲的西班牙的平面特征比较突出,贵族没有,资产阶级也不是很发达,一般的老百姓,就是平面的底层,又特别的强。就造成了西班牙近代转型中,我们中国值得借鉴的现象,就是极右和极左势力都很厉害,一方面有一个很大的受压迫的穷人阶层,另外一方面是寡头,政治经济权力都很大的人,这两者之间就缺少一个中间层。

这里我要讲,我们现在经常谈到中产阶级,其实我认为中产阶级这个称呼就是错的,它本来的含义不是产,是中间等级的意思,它的含义不是你有多少财产。现在中产阶级在西方已经变了,因为现在西方已经是一个公民社会了,他不存在领主和农奴,只存在穷人和富人,只存在企业家和雇员,因此,他当然可以定义一个中间收入的等级,或者中间财产的等级。但是我们知道middle class这个概念在中世纪晚期到近代化过渡的时期出现,其实是和财产没什么关系的,最早这个基本上是相当于法语中的第三等级,或者叫做市民,这是同样的一个概念。而且从经济角度讲,说在欧洲近代晚期,真正处于中间状态的是农奴,因为的确是没有太穷的人,也不是太富的人,农奴是不自由的,但是他也是有保障的,不存在失业的问题,他为主人效劳,主人也保护他们,一般来讲在欧洲没有听说过无地农奴和失业农奴这一类的概念,农奴对主人的依附是非常可靠的,企业家会解雇员工,但是主人一般不会解雇农奴。

现在有些人说,在中世纪末期的欧洲最穷最富的人都在城市,农村人居于中间,也就是说城里人是自由的,比较容易产生分化,有时候你就自由得一无所有了,有时候你就自由成万贯家财了,不管是一无所有还是万贯家财,你都是市民,也就是都是中间阶层。

这个时候的中间阶层和财产和收入无关,只和你的人身地位有关,“中等”不是在穷人和富人之间,也不是在雇主和雇员之间,而是在领主和农奴之间,你不是贵族也不是农奴,那你就是中间阶层,也就是说你自己不是农奴主,别人也不能成为你的农奴主,像这样的人就是中间阶层。这一波人,只有在从领主制发展到近代社会的中才能凸现他的意义,因为在领主社会,你要搞现代化你首先要有属于国家而不是领主的人,这些人是纳税者,这些人就会关心国家大事,就会问我为什么要交税,我交的税到哪里去了,如果你是领主和农奴就干不成这事,所以中间阶层的产生是近代宪政、民主、自由等等公民社会的一个前提,这在西欧的确是这样的。

可是如果原来就没有领主制,这个中间阶层该怎么定义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了,如果你按照西方现在的定义,因为现在中国的确有各种各样的收入的人群,你这样说也不是不可以,而且现在西方很多人也是这样用的,可是你要讲社会转型,那个意义上的中间阶级他和你有多少财产没有关系,他只是说的既不是领主又不是农奴的那些人,他和你有多少财产没有关系,所谓中间是领主和农奴的中间不是穷人和富人的中间。

中国上面有一个皇帝,下面都是他的臣民,在法律上大家在皇帝的眼里是一样的,皇帝他杀一个宰相和杀一个乞丐是一样的,当然不是说乞丐过的生活和宰相是一样的,皇帝的奴才中有很多人过得非常好的日子,但是他还是奴才,中国的官僚是没有任何人格可言的,这种制度下大家都是奴才,有的只是受宠的奴才和不受宠的奴才。在这样的体制下,假如你不说对皇上的依附的话,老百姓之间是没有依附关系的,中国没有领主,不是说绝对没有,比如土司就是领主,但是毕竟中国有土司的地方也不多,老百姓之间互相没有依附关系,比如我们都很害怕县太爷,不是因为县太爷是我的领主,之所以害怕,只是因为我是个不受宠的奴才,他是个受宠的奴才,但是皇帝一旦不宠他了,他和我也是一样的。因此,假如我们不考虑对皇帝的依附,那我们从秦始皇以来,我们全国人民都是中产阶级,因为我们互相之间没有领主和农奴的关系,可是如果考虑到我们是皇上的奴才,那好了,我们没有一个人是中产阶级,因为我们所有的人都是皇帝的人,我们无论是纳税也好,打仗也好,都不能讲条件的,从秦始皇以后就是这样,要为皇帝纳粮当差,这是臣民的义务,但是大家知道,我们纳粮当差有谁会问理由呢,有谁会问我既然给你纳粮当差我就要选一个议会代表,而且要纳多少粮要跟那个人商量,中国人哪里听说过这种事情呢?

所以在这种体制下,我觉得如果真的要讲所谓的中产阶级指的就是自由人的话,那样它和近代体制的关系就倒过来了。如果在西方没有一个强大的中间阶层,就不可能建立近现代的这套制度,那么在这个国家可能是相反,没有现代制度就不可能有中产阶级。

也就是说,我们这些人是不是中产阶级,就取决于头上有没有皇帝,如果没有皇帝,那我们都是中产阶级,因为我们彼此之间没有依附关系。但是如果有了皇帝,我们都是农奴,因为你无论是穷人富人,你都不是自由人,在皇帝之奴这个身份上是一样的。从这个意义上讲,西欧意义上的中产阶级在西班牙的形成就相当困难。西班牙的一般的市民阶层,他的市民阶层发展的很早,由于贵族的没落。当时讲的城市它指的是由自由人构成的一个共同体,它和城市的规模有多大是没有关系的,所以你经常可以看到欧洲中世纪有的城市只有几百个人,甚至只有几十个人,他就可以叫城市,因为他不是农奴,所以有一句话叫做城市的空气使人自由,所谓的城市是自由人呆的地方,就是不归领主管理的地方,后来西方的城市越来越像我们现在讲的那样,变得很大,而且有高楼大厦和工商业,但是这一点始终是西方城市的灵魂,也就是说,西方城市的最大的特点,我经常讲到梅贻琦先生讲到的大学不是有大楼之谓也,而是有大师之谓也,我曾经在十几年前讲过,所谓的城市也不是有大楼之谓也,而是有市民之谓也。

西班牙有没有市民呢,他很早就有了,一是它的工商业比较发达,二是他没有贵族。但是他的市民你很难说他是中产阶级,我们现在讲它有一个很模糊的概念是民粹主义,类似于暴民政治,在这些人中就特别容易有土壤,第一是他们的日子过得比较可怜,第二是没有政治权利,不受契约自由那些东西的熏陶,平时是顺民,一旦体制出现问题就变成暴民,它最需要解决的是摆脱这种我们称之为寡头主义和民粹主义的反复振荡,在这两边老是晃来晃去,一下子是强人,主导一切,没有强人,就出现暴力和血腥。我们知道拉丁美洲西属殖民地,大概从玻利瓦尔、圣马丁那个时代就已经开始模仿西欧建立了一整套的宪政体制,但他的运作后来是发育不良的,原因是拉丁美洲往往是强人政治,这个强人政治一旦垮台,就出现很极端的民粹政治,一段时间之后又反复。

这个过程在西班牙可以说到二十世纪就变得非常的明显,大家知道二十世纪西班牙也受到整个欧洲这个潮流的影响,用林达的说法,西班牙要比西欧所有的地方晚半拍的,但是我觉得倒不见得是晚半拍,我认为有很多事情其实他是早半拍的,包括贵族的没落等等都是早半拍,但是他说的晚半拍实际上是1848年欧洲的革命,那的确在西班牙是没有什么反响,但是欧洲革命以后,西班牙反而捣乱了,发生了所谓的第二次卡洛斯战争,这个卡洛斯战争就是极端君主主义者和革命派之间的冲突,双方都是相当极端的,这场战争本身就导致了很多的问题,包括我后面要讲的巴斯克和加泰罗尼亚这两个地方的民族矛盾都是从这两次战争中发展起来的。这个民族问题等一下也会给大家一下。

到了凡尔赛体系出现以后,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欧洲出现又一波民主潮,这个历史上真正的第二波民主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的民主,或者说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的民主,根本不像亨廷顿讲的那样,亨廷顿把非殖民化过程看作是第二波民主化,他认为摆脱殖民统治的新兴国家,大部分最早都建立了民主制度,这是第二波民主。其实我觉得这个不对的,因为摆脱殖民地建立的国家,大部分其实都是专制国家,一开始就没有建立民主制度,除了少数像印度那些个别的例子以外,像非洲的那些殖民国家,老实说在战后独立的一开始就建立了独裁制度。

真正的宪政民主制度,在世界范围内大扩张,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造成的,它的标志是世界五大帝国在短短的七年内解体,最早解体的就是中国,清朝解体,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就解体了,就是辛亥革命,在一战中间沙俄帝国解体,,然后一战以后1918奥匈帝国、土耳其奥斯曼帝国和德国的第二帝国也解体,解体之后最初产生的清一色的都是民主国家。

我们以前有一种传统的说法,说二战是反法西斯战争,但是一战不是,一战是帝国主义之间的狗咬狗的战争。其实当时的人民都不是这么人为的,包括共产党早年的那些像李大钊、陈独秀这些人。我们知道这两个人对俄国革命是非常振奋的,其实大家弄错了,他们不是对十月革命感到振奋,而是对二月革命感到振奋,大家知道19172月,俄国发生了推翻沙皇的民主革命,这个和布尔什维克一点关系都没有,那个时候列宁本身还在瑞士流亡,两个月之后的事情是和他没关系的。陈独秀在革命之后的仅仅一个礼拜,等于是第一时间就写了一篇欢呼的文章,他欢呼的是什么呢,他欢呼的是俄国终于变成一个民主国家了,我们就不用担心他不认真打仗了。因为按照他的理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是民主国家和专制帝国的战争,大家知道协约国几乎清一色的是民主国家,只有一个是俄罗斯,而俄罗斯帝国在战争头两年打得很糟糕,我们知道的确打得糟糕,因为战争失败了就发生革命,为什么打得很糟糕呢,当时的很多人解释就是因为他是一个专制国家,所以他是不坚定的民主,他和德国眉来眼去,大家知道沙皇尼古拉二世的皇后就是德国公主,因此他们说都是这个皇后坏了事,他们还可能单独和德国媾和。

结果1917年就发生了革命,这些人就非常欢呼,陈独秀就写了一篇文章,说民主战胜了专制,而且俄国再也不会单独媾和了。结果没有想到,到了十月,布尔什维克一场政变,俄国又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个政变以后不久,列宁就和德国单独媾和了。这个恰恰就是打了陈独秀一记耳光,以至于陈独秀两年都没有写过关于俄国的评论,后来陈独秀有了新的完全是另外一套话语系统的评论,那时已经到了1919年,两年多以后了,那时候他讲的当然是另外一套理论了。所以有一个人在陈独秀的传记中写,叫东方吹来十月的风,大家不知道记得不记得,1960年代中国搞了个“革命史诗”组合《东方红》,其中有一首歌叫做《北方吹来十月的风》。后来有一个研究者说不是北方吹来十月的风,而是东方吹来十月的风,因为陈独秀到了1919年,对十月革命有了一个新的评价,这个新的评价是从河上肇那里来的,他的日本老师那里来的,他其实在这之前整整两年都对俄国发生的事情都摸不着头脑。按照他最初的说法,二月革命是非常好的,二月革命就使得民主一定战胜专制了。虽然这个二月革命后来被列宁搞掉,俄国也单独媾和了。但是凡尔赛条约几乎是清一色的由协约国的民主国家来主导的。

于是这五大帝国的后续国家清一色都是民主国家,包括辛亥革命后的中国,包括沙皇以后的俄罗斯共和国,奥匈帝国和威廉帝国和土耳其帝国所属的领土,包括南斯拉夫,匈牙利波兰等等,这些国家最早建立的政体都是民主政体,这一波民主潮也冲击到了西班牙,西班牙没有卷入第一次世界大战,但是这个潮流也冲击到了,于是就有了所谓的立宪革命,这个大家看看林达的那本书,他对这个过程讲得很详细。

但是,所有的这些国家,可以说,后来民主政治发展的比较正常的是很少的,除了那些老牌的民主国家以外,真正发展的一直到二战之前还延续着比较正常的民主制度的只有捷克斯洛伐克,其他国家后来不久都出现了所谓的民主失败,就是要么变成了左派专制,要么变化了右派专制,我认为甚至还有一个很极端的例子,像波兰这样一个中世纪都没有过专制传统的国家,大家知道波兰这个国家在中世纪就是实行贵族民主制的,国王是选举的,当然和现在的民主制度是一回事,但是波兰在中世纪是没有专制的传统的,但是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波兰也出现了一段军人独裁。

我觉得两次大战之间的民主发育不良是一个非常值得研究的事儿,应该说也是我们研究这个问题的人应该关注的案例。因为它不是一个国家的问题,西班牙当然也是这样。西班牙他没有参加一战,也没有卷入凡尔赛体系,它并不是在凡尔赛体系下建立的国家,凡尔赛体系下建立的国家都是民主国家,但是后来大部分民主又倒退了,但是对于西班牙而言不是的,因为他没有参加协约国,也没有参加同盟国,它的政治并不是凡尔赛体系直接安排的,如果是直接安排的肯定是安排的民主政治,但是他受到当时的民主潮流的影响,也是出现了要求民主共和的潮流,而且这个潮流一开始就是以共和派为主导的,不是立宪派主导的,像这种老大帝国搞成君主立宪的可能是很小的,很多人都惋惜中国为什么没有搞君主立宪,他们觉得中国后来民主宪政发育不良,都是因为革命搞得太多引起的,他们觉得如果中国当年能够把大清搞成一个立宪国家,就少了很多的磨难。但是其实,1911-1918年间全球五大帝国接连垮台,没有一个搞了君主立宪,这不是偶然的。

从西班牙的例子也可以看到,在中央集权的国家,搞君主立宪是非常困难的,道理很简单,君主立宪搞成的这些国家,中世纪国王就没有太大的权力,一方面国王权力不那么大,另一方面大家都很尊重他,这些国家在传统时代就没有改朝换代的,往往一个王朝可以传系上千年,尽管国王没有什么权力,但是大家还很尊重他,像英国发生过争夺王位的战争,那都是在王室内部搞的,没有外姓人称王的,那好了,既然本来我就有尊重虚君的传统,那虚君就比较愿意放弃权力,这个达成君主立宪的可能性就比较大。像中国这样的国家,它整个皇权都是建立在枪杆子上的,这些国家的老百姓传统上就并不真正尊重皇帝,他们尊重的其实就是枪杆子,就是皇权,他并不尊重皇帝本人,一旦你没有权力了,没有人把你当做一个人看待的,要么你就是很厉害大家都怕你,要么就是墙倒众人推,你就什么都不是了,这不是共和不共和的问题,以前就是这样的,你说中国以前有哪一个人可以当虚君的。日本天皇基本就是虚君,日本的明治维新以前大家知道那就是名义上的,因此日本可以搞君主立宪,那个时候的日本人就尊重没有权力的天皇,而且大家知道天皇虽然没有权力,但日本人并没有哪个人都想去当天皇的,也没有过取而代之的情况。但是中国就不是这样。

西班牙其实在一定程度上也和中国一样的,在宪政革命发起以后,很快共和派就占了绝对的优势,而且这个共和派是左派共和派占优势。大家知道当时西班牙卷入这场共和运动的共产党倒真的并不多,但是什么托派、无政府主义者啊,激进的社会党人,这些人非常多,这些人和代表塞迪略的那些人发生了严重的冲突,这个最终的结果就是发生了西班牙内战,关于西班牙内战大家可以去看看马德里郊区那个所谓的烈士谷,那是这场战争的一个很大的纪念设施了,佛朗哥本人的墓也埋在那儿,关于这场战争大家有兴趣的,大家看看林达的书就可以了,我也不详细讲了,我这里只是要讲我和林达有一个意见是不一样的,林达的主要是讲左派专制比右派专制可怕得多。她说右派只是要回到传统时代去,而回到传统时代,其实终究还是要往前走的,因为它显然不能停住脚步,我们退回去,当然还是可以往前进的。左派转专制是不一样的,左派专制是要建立一个乌托邦的,这个建立一个新的冲击对社会的冲击要厉害得多,这个时候就会有很多非常残忍的事儿。

林达对佛朗哥是同情的立场,认为当时极左和极右高度对抗的情况下,不可能走中间道路的。如果极左上了台,那比佛朗哥还要糟糕,这一点我也是同意的,你只要看看奥威尔的著作你就知道了,那个奥威尔本来是极左派,他也是投入了西班牙共和派一边,他的那两年是恶梦,主要不是佛朗哥打他们,主要自己人杀自己人,杀得太可怕了,后来他对这个事情深恶痛绝,林达就说如果极左共和派胜利了,那比佛朗哥还要可怕,佛朗哥当然也很可怕,他这样说,我觉得也是可以接受的。

这里我要说,仔细分析一下,用极左和极右来衡量是不妥当的,你看一下当时的西班牙,实际上构成都相当复杂,当然共和派就更复杂,相对佛朗哥就简单一点,他们内部不那么血腥。大家知道西班牙最大的悲剧就是在当时整个欧洲民主失败的背景下,西班牙内战恰恰是内战双方都得到了极权制度的支持,讲得简单一点,就是苏联完全站在极左共和派一边,而且还出动了很多军人,就是国际纵队去支持他们打仗,而佛朗哥那边得到的是德国纳粹和意大利法西斯的支持。说实在的,除了这两边之外,欧洲其他国家基本上是坐山观虎斗的,因为,共和理想当然英法这些国家都是支持的,而且我们也知道共和派最终失败以后大部分的人都逃到了法国。

可是法国人虽然同情共和派,但是他们不敢支持。为什么呢,因为共和派太可怕了,比法国的雅各宾派不知道要厉害多少。不管是英国法国还是美国还是其他的国家,都不愿意插手这个事儿,他们都觉得这两方面他们都不能接受,苏联支持共和派,德意支持佛朗哥,结果就打了三年,这三年把西班牙打成一片废墟。而且在这个过程中,在战场上谁更凶残就很难说了,因为屠杀平民和战俘的事儿他们都干过,如果说在清洗内部的话,那毫无疑问是左派比现在佛朗哥要厉害得多。本来共和派的上台是通过选举上台的,是控制着整个国家的,后来保守派就开始反扑,其实佛朗哥是从摩洛哥开始起义的,而另外一个右派是从巴斯克地区发源的,等于一南一北,那个人叫做莫拉,也是一个将军,这两个人其实理念有相当的不同,如果打到最后,这两个人又都是强人,关系很难说会怎么样,但是莫拉在中途因为飞机失事去世了,所以最后佛朗哥是唯一的领袖,也是没有争议的领袖。那边其实内部屠杀的并不是很厉害。

但如果我们仔细的分析一下就会发现,这两边都有凶残的人,也有温和的人,简单的讲左派专制和右派专制还不如说是民粹专制和贵族化的专制,这两波人在这两边都是有的,我这样讲的民粹和贵族化,不是左右的概念,在当时的情况下,左派和右派都是有暴民的,在矛盾最尖锐的地区和族群中,这两种暴民都很厉害。像我后面谈到的巴斯克,巴斯克问题一直到现在也是西班牙很难解决的问题。巴斯克人就非常有意思,当时的巴斯克中,所谓的民兵是非常活跃的,内战中最凶残的右派民兵,两派都是民兵更残忍。极左派的民兵在巴斯克也非常的盛行,所以巴斯克这个民族非常的有意思,一方面他要独立,另一方面他内部势不两立是非常厉害的。实际上这两边都是有暴民的,也是有贵族化的人。

最终后来在佛朗哥去世以后,西班牙的民族化过程中其实主要是两边的贵族化制约了暴民,佛朗哥的自由派或者说主张改革的传统派当然是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像他们当时当总理的苏亚雷兹的确是起了很大的作用,当然国王卡洛斯更不用说了,没有他很难完成这场改革。苏亚雷兹当然也是很伟大的人,也很年轻,是佛朗哥的青年团的的负责人,这个人就是主张民主化的,他很早就知道民主化就意味着他下台,下台以后就不可能再上台,但是他还是愿意把这个事情推到底。林达对这个人的评价也是非常之高,可是我要讲其实老实说,左派有些人作出的贡献也是非常大的,因为这场变革实际上是左派的卷土重来,后来实行民主政治以后,就是由工人社会党执政的,他就是内战中失败的一方,你说内战中失败的一方,通过民主掌了权,他有没有可能报复呢,当然有可能,这个问题实际上到现在都还有人在提,在西班牙。

左派在这方面表现得也很理性,其中也有代表性的人物,这个人就是卡里略,这个人的确是很了不起,而且我觉得双方这些人其实都挺了不起的,这些人他们有一个特点,就是他们都是有人格魅力的,第一他们都很清廉,苏亚雷兹他敢搞改革,很重要的一点就是那个保守派是抓不到他什么毛病的,其实包括佛朗哥在内也不腐败,苏亚雷兹就更是这样,往往就是有一个主张改革的人,保守派就会找他们的毛病,说他们有贪腐啊,什么什么的,但的确也是这样,改革很重要的内容就是商品经济嘛,主张改革的人和商品经济的联系一多,那个时候又不是民主制度,你本身的权力又很大,往往会出现腐败啊这一类的事儿,那么像苏亚雷兹这样的人就特别的让人抓不住把柄,保守派拿他都没有办法。左派那边呢,左派本来就不掌权,你也难说他们腐败,但是左派那边也需要一个非常重要的资源,那就是勇敢,因为反对派最容易出现的被极端势力攻击的就是说你投降了,或者说你出卖了谁,你是个懦夫什么的。

像南非,没有一个人说曼德拉是懦夫,就因为坐了26年的牢,没有一个人坐牢时间比他更长,如果他是没有坐过牢的,他主张和白人和解,那黑人中就会有一大帮的人说他是投降派啊,什么的。卡里略这个人是内战中最后从马德里撤走的,大家都说他是很勇敢的。佛朗哥刚刚去世,当时西班牙的变化还没有怎么发生的时候,他就从法国流亡地,悄悄潜回了马德里,为什么要潜回马德里呢,因为老实说内战以后西班牙共产党一直在西班牙有地下势力的,而且这个地下势力是非常激进的,这个激进势力是要报仇的,这个地下势力很大程度上是国外的西共控制不了的。

我们经常讲,一个反对派往往是有组织和预谋的,如果真的是有的,它往往就会变得比较温和,真正激进的往往就是无组织和预谋的,像这样的事情一旦发生就变成了一场激进比赛,因为谁都没有什么资源,那到了临场就比赛大胆,就比赛激进,什么事情都变得不可收拾。这个佛朗哥一去世,卡里略就想到他要回去组织控制反对派的事儿,就悄悄的潜回了西班牙,那时候西班牙还在佛朗哥的控制之下,我说他潜回去是非常的危险的,林达就说其实没什么危险,他潜回去之前是和卡洛斯国王打过招呼的,卡洛斯也知道他回去的,实际上他回去就不是什么秘密,可是你不要忘了,卡洛斯是没有权力的,而在佛朗哥去世以后,接替他的是纳瓦罗,他之后是才是苏亚雷兹,纳瓦罗也是一个很强硬的人,他控制下的警察也是很强硬的,更要命的是,实际上对左派最危险的不是西班牙政府,是佛朗哥的民兵,老实说内战的双方都搞群众运动的,都有一些那种所谓的准军事组织的,这些人当时在佛朗哥去世以后的政局中也是很厉害的。我觉得卡里略并不是非常担心被政府抓住,虽然最后他还是被政府抓住了,不过那时候苏亚雷斯已经上台了,他被政府抓住其实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反而可以增加他的道德资源。但是如果落到极右翼民兵的手里,那就不可能活着的,这个事情是相当的危险,他就几次碰到过这个事儿,但他还是去了。

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控制左派地下势力的报复行为,就是要借助卡洛斯恢复君主制,在卡洛斯的帮助下实现左右派的和解,他在这方面也做了很多的工作。第一届政府就是左派政府,没有出现任何报复的行为,而且把很多双方有争议的问题非常成功的托到了后面,到现在西班牙人还在讨论佛朗哥时代的一些案件,什么等等。但是在当时头一届冈萨雷斯政府时期这个事情基本上没有什么人谈及,当然谈的就是双方和解,保证这个过程和平的进行。像这样的过程使我们感到的一点,这个左右其实是另外的问题,所谓的建立一个新制度就是非常的暴力,这个说法也不见得对,我一直有一种观点,真正导致集权恐怖的都不是乌托邦,而且那个集权恐怖的那些人往往不是乌托邦主义者,所谓的乌托邦只是说这个事情做不成,做不成不见得就会变成灾难,世界上所有的空想社会主义实验大部分都是和平的,而且似乎越空想的社会主义就是越是和平的。包括圣西门、傅立叶和欧文在内,美国这个国家是一个自由国家,又是新大陆,所以他特别容易出乌托邦,美国可以说是欧洲的乌托邦思想家去搞实验的实验场,欧洲有好多包括卡贝、欧文这样人,他们这些人在欧洲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们有想法,但是搞不成,他们都是跑到美国去做实验的,有的失败了,有的其实也不见得是失败的,尤其欧文,如果大家去过英国的话,说不定会去苏格兰,欧文搞的那个空想社会主义基地,他那工厂的经营一直经营到1969年,而且是按照欧文理念经营的。老实说这样的经营模式要推广是不太可能的,但是在那个地方一直延续的时间很长,所以我经常讲什么南街村这些东西,说实在的,你要在一个地方搞,也不见得就搞不成,也不是什么坏事。前提是你不能强迫别人,我觉得这个乌托邦本身不坏,坏的是你要以乌托邦的理由对别人行使暴力,这个就麻烦了。

但是如果对别人行使暴力,不一定用乌托邦的理由啊,用世俗主义的理由,甚至乌托邦中夹杂着世俗动机的理由,更可怕,我前面讲到的托克维马达比托马斯摩尔更可怕就是这样一个道理,我们知道托马斯摩尔也是一个乌托邦主义者,但是他就没杀人啊,托克维马达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对天主教的虔诚有多少,也很值得怀疑,因为至少罗马教皇就很不喜欢他,他只是会拍国王的马屁,是不把教皇放在眼里的,就这么一个人,杀人杀的特别多,这个事情你不能仅仅说是乌托邦是非常可怕的,但是的确不管是传统还是乌托邦,都要防止所谓的暴民活动。这个对于双方来将其实都是这样的整个的西班牙的后来的过渡的最成功的一点,在充满暴民的社会最终达成了一个非常成功的政治和解,这个政治和解老实说卡洛斯这个国王功不可没,但是他这个国王毕竟是虚位的,所以我觉得更功不可没的还是类似于像卡里略和苏亚雷兹这样的人。

最后我还要讲一个问题就是西班牙的民族问题,西班牙的民族问题以前其实是三个地方经常闹这个事儿,就是巴伦西亚、加泰罗尼亚和巴斯克,在西班牙的地图上经常会出现让人困惑的就是,西班牙的英语字母的V要读成B的,所以经常会出现这种不同的读法,按照英语和西班牙语的读法,这几个地方是西班牙内部离心倾向很强的地方。但是巴伦西亚,其实还是加泰罗尼亚,他也是讲加泰罗尼亚语的,所以说穿了就是加泰罗尼亚和巴斯克问题。

这个巴斯克是整个欧洲的语言化石,因为他是欧洲很少的非印欧语言,也就是说,他是印欧人还没有到达欧洲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他在一个角落里,一直保持一个很特殊的地位,而且这个地方后来在雷康吉斯达,他也是很活跃,曾经成为西班牙的同盟,他们也是反对阿拉伯人统治的,但是到近代就出现一个很怪的现象,就是一方面巴斯克人对西班牙的主流不管是左派还是右派他们都非常的排斥,他们要独立,他们要走自己的路。但是另外一方面,巴斯克民族主义者中,又是世界上的民族运动中最分裂的,因为巴斯克人中极左派和极右派都非常多。极左派就是大家知道一直到最后在西班牙还在搞暴力分离运动,叫做埃塔,埃塔的恐怖活动在十多年以前才停止,一个是埃塔,埃塔是带有左派色彩的。还有一支就是所谓的卡洛斯主义者,就是西班牙的极右翼也是在那里很活跃的,他们也是内部就杀得很厉害。而且巴斯克地区在西班牙还很重要,大家知道巴斯克地区现在是西班牙重工业最发达的地方,因为那地方有煤矿和海港,工会的力量也是非常强大的。在西班牙内战中巴斯克地区是涌现了双方的很多著名的人物,其中西班牙共产党当时的总书记伊巴露丽,所谓的热情之花,就是巴斯克人,这个人就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她清洗了很多人,包括她的情人,她说她的情人是敌人,都杀掉了。

还有一个地方就是大家要去到的巴塞罗那所在的加泰罗尼亚,这个地方也是西班牙很发达的地方,西班牙现在民族矛盾很麻烦的一个是这两个地方都是西班牙的经济中心。加泰罗尼亚历史上一直是经常属于法国的,他讲的语言加泰罗尼亚语比较接近法语,我觉得基本上法语和西班牙语的一种中间的过渡状态,他也是一直是要独立的。即使不独立,他也愿意跟法国不愿意跟西班牙,觉得被西班牙拖累了。到现在为止你去到巴塞罗那这个城市,你会有一种感觉,挂的国旗,我们一开始有的人认为是古巴国旗,因为加泰罗尼亚旗和古巴的国旗几乎完全一样,只是古巴国旗的底色是白色,它的底色是黄色,其他都是一样的,这个情绪很厉害的。

而且加泰罗尼亚比较麻烦的是,它的分离运动要比巴斯克的分离运动要团结得多,他内部没有极左派和极右派。加泰罗尼亚总的来,要比巴斯克更文明,甚至比西班牙本土也更文明。加泰罗尼亚是一个更像法国的地方,这个地方更文明也比较团结,但是它一直分离倾向很浓的,尤其是在最近这些年间,包括苏格兰最近这一轮的危机中,加泰罗尼亚是一个非常令人关注的地方,这个地方当然了,即使独立也会像苏格兰或者像捷克一样,现在的人们不会为此去打仗,也不会为此发生动乱,当然对这个一体化过程会是一个比较大的冲击,从这一点上来讲,像这些问题,在这次的欧洲危机中是一个标志性的问题,它要比所谓欧洲国家的债务问题,我认为它的潜在影响要大得多,大家也可以去了解一下,我就讲到这里。

   

    陈教授:秦老师的演讲太精彩了,我真觉得从心里佩服他,两个半小时,从两点半到五点,连一张纸片都没有,把整个西班牙从历史到现在,从民族到宗教,从内战到国际关系,那么庞大的信息量,包括这些人名、地名、民族名、城市名,我说秦老师太了不起了,讲得太棒了,我们再一次给他掌声。

    大家知道,秦老师是大学者,他今天讲西班牙他可以讲得这么灿烂,后天我们几位就跟他一起去日本,到奈良,什么主题呢,明治维新,他又会把日本讲得特别漂亮,然后我跟大家说,我们今年还会组织像俄罗斯这样的题材,就是俄罗斯革命一百周年,十月革命一百周年,二月革命一百周年,他也会讲得非常非常精彩,大家知道他和他的太太对俄罗斯的研究是非常的独到,有很多精彩的信息量。而且我们还策划想请秦老师去东南亚。那天我安排一个饭局,请他跟云南的一个常委一起交流,他们两个人讲缅甸,讲边境,讲历史,两个人谈得特别投机,我特别佩服秦老师像照相板式的记忆,和电脑式的思维。你要说点评,我也点评不了什么,我就给他唱两句赞歌上来啊。我更期待后天我们一起飞奈良,我们会有更多的交流。

    我也做了一点小小的准备,因为我要去西班牙,也是随团学者之一,我是介绍一下我要讲什么。大家知道,西班牙的地图就是一个牛头,西班牙喜欢斗牛,所以西班牙的地图你要拿来看的话,他就是一个牛的头,这里还有两个角,这个地方呢有一个海峡,然后在海峡的对岸就是北非。我在西班牙准备了两个专题的讲座,一个就是讲西班牙的伊斯兰教和西班牙的天主教,他们之间的交缠斗争。从公元711年到公元1492年总共斗了八个世纪,起点就是在这个地方,这个海峡叫直布罗陀海峡,非洲人从这个地方是一步都可以跨到欧洲去的,在欧洲的历史上有一句话说,欧洲的结尾就是非洲的开始,说的就是这个地方。公元711年,阿拉伯这些人占领了普利斯和摩洛哥,在北非这个地方有一支柏柏尔人,他们完全伊斯兰化,然后用伊斯兰军队跨过了这个海峡。第一次去征服它的这个将军塔里克,在休达海峡这个地方的一个地名,今天还在叫塔里克,就是以这个阿拉伯人的将领的名字命名的,因为他是第一个站在欧洲土地上的伊斯兰教徒,一个阿拉伯人,一个战士。这旁边还有一个直布罗陀海峡,直布罗陀就是塔里克的军官,比塔里克更高的一个军官,他的名字的阿拉伯语的发音。当年罗马人从北方打到南方,打整个西班牙,花了多长时间呢,三百年,但是阿拉伯人从休达海峡,从直布罗陀这个地方一直打过去,多少年呢,711年开始打仗,打到公元732年就已经跨过了比利牛斯山,到了法国。所以在732年,发生了一场重要的战争叫图尔,这个战争就发生在西班牙和法国交界的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有一个城市叫图尔,这场战争按照基本(音)的说法,如果这场战争法国人失败的话,那么牛津小学的学生读的就是古兰经,这是一场改变整个世界割据的战争,叫图尔战争,发生在公元732年,这场战争因为法国一个非常有名的一个人叫“锤子”,他战胜了阿拉伯人的将领,所以收复了一个失地,把整个阿拉伯人从比利牛斯山脉,重新赶回到西班牙,所以我讲的是从公元711年到1492年这一段历史,就是伊斯兰教的军队和天主教的军队在这个土地上的七个世纪的惨斗。1492年就是刚才秦老师讲到的两个大的公国,他们两口子结婚合并为一个大的公国,这个公国最后收复了托莱多,刚才秦老师讲了很多收复失地运动,收复失地运动在1492年结束,从711年到1492年整个伊斯兰教和基督教在西班牙这个土地上斗争了八个世纪,也是在整个伊斯兰征服的历史上把伊斯兰完全占领的国家重新基督教化,这是世界上唯一的一个例子,所以这一段历史非常的有意思。因为这段历史形成了一些非常特殊的文明,就是把一个基督教堂,变成清真寺,重新再把清真寺又变成基督教堂,我们是可以在科尔多瓦、托莱多、赛维迪亚看到很多这样的文明,是非常丰富的,这是我的第一个。

    第二个我会讲一个阿拉伯世界的百年翻译运动,当然我从秦老师的评价来看,好像秦老师对这个运动并不持很积极的支持的观点,但是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它让我们思考怎么去认识伊斯兰世界和伊斯兰文明,我为这个事情还是花了很多的功夫,包括我去请教了陈方正先生,跟他讨论这个问题,我现在也形成了我的一个基本的体系,就是讲阿拉伯世界的百年翻译运动。阿拉伯世界的百年翻译运动是我们重新认识阿拉伯世界和伊斯兰文明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度,因为我们今天很多人几乎是把伊斯兰世界和恐怖分子和炸弹和杀人去直接划等号的,其实我们不知道,在八世纪的时候,从八世纪开始到十世纪这个两百多年里,发生了很重要的运动,就是阿拉伯人把包括希腊哲学、科学、印度数学、代数这些东西全部翻译成阿拉伯语的文献,然后在这个基础上他们扩散了这些思想,包括医学、天文学、占星学、哲学这些东西,应该说阿拉伯世界在这两百年的翻译运动当中,他们为人类的文明做了非常重要的贡献。当然秦老师说我们现在拿不出很多书籍来做证明,其实还是有很多的东西可以证明的。它和西班牙有关的是什么呢,在公元750年的时候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在阿拉伯世界,就是阿拉伯世界一个王朝叫倭马亚王朝被阿巴斯王朝取代,阿巴斯王朝里这个新任的哈里发,设了一个鸿门宴,把所有倭马亚王朝的王公贵族,只要有血缘关系的人全部集起来请他们吃饭,然后刀斧手埋在四周,正在觥筹交错之间所有的士兵杀进来,把这些人砍成肉酱,但是有一个小王子,只有十几岁,他逃脱了。他逃脱了以后,从公元750年大马士革开始逃亡,就沿着我刚才说的这条线开始逃亡,地中海的南岸,一直逃到了北非,他逃了五年的时间,他的母亲是柏柏尔人,他其实是柏柏尔人的外孙,柏柏尔人就接受了这个王子,然后他就到了西班牙一个城市,叫科尔多瓦,这个王子非常的了不起,这个王子在他的前期,他并没有自称为哈里发,而是成了一个埃米尔,他在科尔多瓦这个地方建立了他的首都,整个阿拉伯世界的百年翻译运动的后期的中心,就是科尔多瓦,这个科尔多瓦成为继巴格达以后的阿拉伯世界百年翻译运动的中心,所以在科尔多瓦这个地方是有很多历史的遗迹可以看的。

    所以我在西班牙这个旅行过程中会给大家准备两个方面的议题,一个议题是阿拉伯以西班牙为舞台的八个世纪的收复运动,就是伊斯兰教和基督教天主教之间的纠缠战斗。一个是阿拉伯世界的百年翻译运动,而我主要的是讲巴格达,但是因为它和这个地方有关系,所以也要讲到西班牙,所以我觉得西班牙真是一个特别值得去的地方。它的文明的这种厚重,它的历史的这种复杂,而且它的特点是伊斯兰文明和基督教文明、天主教文明在这个地方形成的这种宗教、历史、文化、哲学非常非常丰厚,所以欢迎大家去西班牙旅行。谢谢。

   

--结束--


 

秦晖:“老大帝国”西班牙的艰难转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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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晖:“老大帝国”西班牙的艰难转型(之一)

 

  

                     时间:201742

       

                 地点:望京SOHO 京华战略研究院

 

 

       陈浩武:天我们非常容幸能够请到非常著名的学者秦晖教授来给我们讲西班牙。我们世界文明的阅读和行走呢,今年会有几个比较重点的课题,在西班牙以后是日本的明治维新,因为今年是日本明治维新149周年。那么我们还会安排一个俄罗斯或者东欧,也会请秦晖老师。我们这个世界文明的阅读和行走叫就士游,就士游是来源于《荀子》,在《劝学》篇里面讲,“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就是这么一个出自。什么叫“君子居必择乡”,就是说,一个人你要去买房子,你要选择一个很好的地方,这个环境要好,我们历史上有一个孟母三迁的故事,就是在讲居必择乡。“游必就士”,就是说,我们出游,要和那些有学识的人,那些士,和他们一起走,然后我们才能够学到很多东西。

    中国现在每年出游人口大概超过一个亿,2016年去日本旅游的人口已经超过700万,所以大量的人在外面去旅游,但是我们现在旅游的方式,一般都是上车睡觉,下车拉尿,白天看庙,晚上回来什么都不知道,这么一个模式。我们想做的这个就士游就力图把文明、历史、宗教、哲学融合起来,使它能够更加生动。我们这次策划的西班牙就是这么一项旅行,因为西班牙的文化、历史都非常的丰厚。

    为了能够组织好这次西班牙之行,我们特别请了秦晖老师今天来给我们讲一堂关于西班牙。在这之前我和秦老师商量,讲什么题目,他说讲老大帝国的现代化转型,我觉得这个题目非常好,那么我们现在就先请秦晖老师来给我们讲座,大家欢迎。

    

    秦晖:很抱歉,本来我想做一个PPT,但是因为时间不够,我没有做完,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一个什么分会场,人还挺多的,否则的话,即使没有PPT,我把原来收集的一些图片啊,地图啊,拿来放放也是挺好,但是因为没有做完就没有拿,其实应该有一个地图我想是。但是采取聊天的方式,就是嘴讲,我觉得也可以,我会留一些时间和大家互动,好像不少朋友都是要参加西班牙之游的,我们也可以交流一下,我本人只去过一次西班牙,在那里呆了一个多礼拜,而且人们最喜欢去的,去的最多的两个地方我都没有去,一个就是马德里,一个就是安达卢西亚。我是在马德里巴拉哈斯机场着陆的,但是也没有进市区,然后就跑到周边,转了一圈,就跑我喜欢跑的那些地方。那是一个很重要的旅游的地方,像马德里,只要到西班牙,就不会不去的,安达卢西亚大概也是这样。

    但是我对西班牙一直也比较关心,一个呢就是宏观意义上的关心了,包括人们传说的文艺复兴是古代文明到现代文明之间的中介,因为有一种很流行的说法是,希腊罗马人灭亡了以后,欧洲人就把希腊罗马那些东西都忘了,这些东西据说是通过拜占廷,传到阿拉伯那里,然后阿拉伯人把它翻译成了阿拉伯文,然后又反传回欧洲,就导致了文艺复兴,其中有一些著作就特别强调西班牙的阿拉伯人起的作用。因为当时科尔多瓦这样的穆斯林文明当时在阿拉伯世界也是非常有名的,那么这个事情,当然它也使得西班牙的历史变成了几大文明的交汇点,比较令人神往。

    第二,如果对西班牙的兴趣主要是和现代化改革有关的,我想很多人大概都读过一本书,就是林达的《西班牙旅行记》。据我所知这本书激起了很多知识界的人对西班牙的兴趣,在林达写这本书的前后,我和他通过好几次信,对其中一些看法也交流过,我很多都赞同他一些看法,但是也有些不同意见,我也会把这个事情和大家讲一下。

    还有一个就是近代欧洲,所谓的欧洲化的过程中,包括现在还在一直延续的所谓的欧洲危机,包括金融方面的所谓的欧洲国家的危机和欧盟解体,反正就是一种和过去几十年相反的离心化的过程的一个反映。西班牙是其中的很重要的一环了,因为西班牙本身它自己就面临着一些独立的问题。在近代西班牙历史中,很重要的巴斯克和加泰罗尼亚这两个地方的自治或者独立问题一直是非常突出的问题。今天如果你们去到比如说巴塞罗那这样的地方,我觉得会有非常深的体会。这些东西实际上涉及到我们怎么看待民族啊、自治啊,以及近代民族国家和建立在普世价值基础上的跨民族的联合,这都是在我们21世纪这个社会变得非常重要的问题。

    民族与民族之间,无非只有两种模式,一个就是各搞各的,独立,另外一个就是整合成一个超级帝国。但是在现代化的过程中,这两种模式好像都是不太行了,整个世界现在正在探索一些新的处理不同文化的民族的关系的新的路径。就中国来讲,这个问题也是非常严重的,对西班牙来讲这是个老问题了。我觉得在现在的欧洲国家中,它可以说和我们最近曾经去的前南斯拉夫,形成一个鲜明的对照,这个也是我对西班牙的兴趣之所在。

    那么我就按照我刚才讲的这几条线,现在给大家谈一下我的大致的感受。首先,我本来这个题目,我跟浩武兄讲,叫做老大帝国的艰难转型,那么这当然是包含两个含义了,一个是我这话是有价值先见的,就是我是主张转型的,我并不是一个所谓的国粹主义者,主张退回去或者主张不和世界融为一体的那种人。但是,的确这个转型在不同的国家面临的条件是非常的不同。西班牙我觉得当然了整个欧洲你不能说是和中国是一样的,在除了俄罗斯以外的欧洲国家中,我觉得西班牙有一点是和我们中国比较容易产生联想的,就是它实际上是个老大帝国,他曾经非常的辉煌,而且中央集权程度非常的高,在这一点上,它和周边的那些国家都是不一样的,尤其是雷康吉斯达运动以后形成的西班牙帝国,他不仅是中央集权程度高,而且他是欧洲国家中很少有的没有王权和教权制衡的国家。大家可能知道天主教双王,这两个人是很牛的,他们不仅在世俗政治方面很强调中央集权,而且他们对教权的控制也非常的厉害,其他欧洲国家有所谓的教会独立问题,大家可能知道欧洲的天主教会从来是不认世俗政权的,他们的领导就是罗马教廷,也就是梵蒂冈,那里从来是“世界天主教会的首都”。正是因为这点才导致英国像亨利八世所谓的改革,就是使英国教会脱离罗马教廷。但是西班牙是非常有意思,它虽然没有脱离罗马教廷,但是西班牙教会的几乎所有的方面都是由国王控制的,而不是由罗马教廷控制的,在这一点上他和罗马教廷的矛盾还是挺深的,这也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案例,某种意义上讲,西班牙的政教合一程度是天主教国家中最强的一个。我后面就要提到西班牙的宗教裁判是全欧洲最厉害的,原因之一就是西班牙的宗教法官都不是罗马教廷安排的,而是国王安排的。

    其实我有一个观点,真正纯粹基于意识形态的审判不是很严重的,最厉害的是打着意识形态的旗号,但是有强大的世俗利益冲动的那种专横就搞得特别厉害。我这里就和大家讲一下西班牙的大致的历史,可能和大家的旅游是有关的。

    罗马时代我就不多讲了,西班牙本来是一个高卢人的地方,而且是高卢地区罗马化程度最高的地方,西班牙的罗马遗迹是非常多的,包括刚才这个地方塞哥维亚的罗马输水道可能是现在保存的最完好的,而且还有实际功能的,它现在据说都还有输水功,如果要说它的大,它好像没有法国南部的加尔桥大,通常说那是最大的一个,但是加尔桥早就已经不用了,而且它也不在城市里面,但是塞哥维亚的输水道就在市中心,而且现在还在用。

    在罗马帝国垮台以后西班牙经历了一个很混乱的时期,主要是哥特人和汪达尔人,他们建立了很多公国,但是这些公国的势力都不大,到了公元八世纪,穆斯林越过直布罗陀海峡进入欧洲的时候,基本上没有受到什么阻碍,可以说穆斯林征服西班牙的过程是非常快的,就仅仅十年时间,阿拉伯骑兵一直打到了法国南边,可以说整个西班牙甚至法国南部都一度是在穆斯林骑兵的践踏之下。

但是几乎很快的就在西班牙出现了一个基督徒和穆斯林之间的斗争,在西班牙历史上叫做雷康吉斯达运动,直译应该是“再征服”运动,有人又把它叫做收复失地运动,这个运动是近代西班牙得以产生的最重要的历史前提。因为这场运动从722年开始一直到1492年,延续了700多年,整个西班牙后来成为一个独立国家都和这个有关。这个运动起初是发生在西班牙的北部山区的,可以说整个中世纪和近代西班牙的政治源头都在北部地区,甚至现代弗朗哥的“挽救天主教”战争也是从这里和最南端两头开始发难的。这些地区当时是崇山峻岭,那些基督徒逃到那个地方,在北边有一个很偏僻的小村子科瓦东加,这小村子有一个西哥特的贵族,叫做佩拉尤,这个人跑到那里,动员那里山民起来抵抗,这个佩拉尤就是后面西班牙历代国王的祖先。这里我还要讲一点,就是欧洲的君主国和我们中国的王朝是有很多的不同的,你看他们的历史你们会知道他们有很多的王朝,像英国有诺曼王朝、金雀花王朝,这个王朝那个王朝,一直到现在的温莎王朝,当然法国也有波旁王朝等等,可是这些王朝只是指的某一个城堡,大家知道专门有一门学问叫做纹章学,所谓纹章学就是研究各个领地,各个城堡的徽章的,如果几个国家合在一起,这个徽章的图案要素就往往并在一起,现在西方国家的各个国徽中,你可以看到它的一些元素是来自这个领地,另外一些元素是来自那个领地,一个徽章往往就被认为是一个统治者的代表。但是这个和王朝的血统和血缘完全没关系的。

我们可以说一直到今天的英国女王都是征服者威廉一世的子孙,从1066年以来,英国的王统就没有中断过,征服者威廉应该说也没有中断,因为他本人也是原先盎格鲁萨克逊一个邦国的王室成员。西班牙也是这样,它一直到今天,胡安卡洛斯他仍然是佩拉尤的子孙,这个子孙不是像我们讲的炎黄子孙,不可考证的,他就是从血统上讲,就是那一支的。

他们这些国家有一个特点就是女性也可以继承的,女性一继承往往就会造成所谓王朝的更替,公主往往就嫁给一个非本族的王子公爵伯爵,这里我要讲欧洲人在近代民族国家建立以前基本上是没有民族的概念的,他们的跨族统治是非常常见的一个现象。后来西班牙从阿斯图利雅思,发展到卡斯提尔和阿拉贡,又发展到后来西班牙帝国,又发展到后来的西班牙波旁王朝,但是始终那个血统是没有断的。佩拉尤后来就建立了一个阿斯图利雅思王国,一个很小的国家,后来这个国家就发展为莱昂,莱昂和卡斯提尔合并以后就成了现在西班牙的主体,就是卡斯蒂利亚,现在西班牙语原来就是卡斯蒂利亚语,后来这个卡斯蒂利亚国家又和阿拉贡合并,就成就了西班牙现在的大致轮廓,而且西班牙后来所谓的天主教双王,就是这两个国家的伊拉贝拉女王和斐迪南二世联姻形成的。

    西班牙整个国家扩大过程,其实主要都不是通过打仗完成的,都是通过婚姻完成的,只有对阿拉伯人是打仗的。后面包括他们对非西班牙的其他民族也是一样的。后来西班牙的王室甚至和神圣罗马帝国联姻,因为我们知道西班牙历史上最牛的天主教双王,非常厉害,但是他们没有儿子,只有女儿,于是他们的女儿就继了位,然后和神圣罗马帝国的王子结了婚,这个王子后来成的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后来拐弯抹角又延续为西班牙波旁王朝的那一支是非常大的,当时不仅控制了整个西班牙,而且那时候殖民征服已经开始了,控制了葡萄牙之外的大部分的拉丁美洲、地中海上的很多岛屿,还控制了半个意大利,甚至包括荷兰,那时候的西班牙是非常大的。这个西班牙虽然变得很大,但它对荷兰、意大利这些地方的控制还是比较松散的,对西班牙的控制则非常厉害。这个控制是由几个原因造成的,一个原因就是雷康吉斯达运动以后,军事力量很强大,就造成了王权的强大,而且在西班牙在长达700年的时间中,他建立了专业的军队。我们知道中世纪欧洲的军队其实都不是专业军队,希腊罗马时代就有个传统,他们的军队往往不是国家自己控制的,要么就是希腊罗马时代,最早所谓的公民兵,你作为公民的责任,国家危难了你就要出去打仗,战争结束了你就回去种田,民兵这个传统在西方是非常悠久的。他们的民兵和我们的民兵不是一回事,他们的民兵实际上就是真正的民间武装,不是我们那种官办的民团。还有一种就是中世纪的贵族所属的军队,中世纪如果真的要打仗,国王就命令贵族派兵,大家知道中世纪的封建关系很重要的一个义务就是出兵,国王下面有很多公爵,公爵下面有很多伯爵,伯爵下面又有很多小领主,这些一层一层的附庸,你说他们到底有什么义务呢,他们主要的一个义务就是主人有事儿,你必须出人,国王要去打仗,下面的诸侯就一级一级的命令下一级的诸侯组成一支军队。理论上讲他们就是贵族,有点像清朝的八旗。我们也知道法国中世纪三级会议有一个等级,就是贵族,有一个说法就是贵族、僧侣、和市民,市民是管经济的,僧侣是管灵魂的,贵族是管打仗的。这样的贵族军队实际上是由骑士组成的,而这个骑士规模很小,用中国人的眼光看来那都是小儿科的,出动的军队只有几百人,甚至几千人就算是很大的仗义。但是西班牙当时就逐渐形成了由国王直接控制的职业化的军队。

另外一个就是对意识形态的控制。就是我前面讲到的它和其他国家不一样的。我们现在提到包括现在的伊斯兰,说他是神权政治,很不宽容,政教合一,惩罚异教徒,实际上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早期的基督教和穆斯林如果不是完全没有区别的话,区别也不是很大的,三大一神教其实原来就是一回事儿,现在人们又把它叫做闪米特一神教,包括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而其实都有一个共同起源的,而且直到现在他们的很多教义还都是混合的,他们也有上帝,亚伯拉罕,亚当夏娃之类的,甚至现在的穆斯林的很多的姓名都是圣经中的。如易卜拉欣就是阿伯拉罕、优素福就是约瑟夫等等。

实际上中世纪的基督教也有不宽容的特征,就是所谓的异端审判,这个异端审判都说是天主教的专制,这个说法今天看起来在比较认真的教会史家看来是有些曲解了,因为真正罗马教廷控制下异端审判其实没有那么厉害更没有那么血腥。因为在欧洲大部分天主教国家,都是实行教俗二元体制的,就是教会归罗马教廷,世俗的的归国王,在这个制度下,这个所谓的宗教审判,其实只是教会内部的一种审判,他最严厉的刑罚就是革除教门,他是没有权力杀人的。中世纪的宗教审判中,如果要判死刑,也有这种情况,必须经过一个途径,就是世俗国王要对这个人提出指控,然后由宗教法庭把这个人引渡给世俗政府,然后世俗政府才能够加以处理。

我们知道教会和世俗政府矛盾又很多,教会总是要想方设法给世俗找麻烦,所以这个引渡不是那么容易的,如果你不引渡,就最多只能把他赶出教会控制的地方,是没有权力把他杀掉的。如果在有些地方教会和国王的关系比较好,那双方就可以勾结起来,教会要整的人革除教门以后就交给世俗王朝,世俗王朝就可以把他烧死,等等。我们知道英国的宗教审判,其实在亨利八世之前其实并不严重,在亨利八世以后就严重起来了,亨利八世的宗教改革很重要的一点就是颁布了一个《至尊法案》,就是教会承认国王是宗教领袖,而不是罗马教皇,一旦这一点做到以后,英国的斯密斯广场之火,史密斯广场现在还在,那个时候经常在那里烧人的。我们知道最有名的一个人就是托马斯摩尔,就是空想共产主义的一个代表。摩尔本身是一个非常虔诚和狂热的天主教徒,他是赞成宗教审判的,这里我要讲,无论是意识形态还是制度,都不能逃避个人的责任,就是根据某种制度你或许有权利杀掉比如说阶级敌人,比如说异教徒,但是具体认定这个人是异教徒还是阶级敌人,需要杀掉那还是得由你自己做决定,作出这个决定本身还是由你人格啊,侧隐之心啊,等等人性中的各个层面来决定的。摩尔这个人是宗教审判的理论家,他为宗教审判写过很多文章,而且这个人对当时的宗教改革是非常抵触的,,他是天主教思想界对抗路德的最最主要的理论家,他也对当时的英国的新教的几个传播者,有非常严厉的指控,说他们是异端。但是他本人为人是比较善良,据说是没有判过人的死刑,这个人本身是大法官,英语中这个大法官翻译的有点不大对,实际上英国的大法官,相当于宰相,是仅次于国王的一个人,权力其实挺大。这个人其实没有审判过什么人,包括英国新教的两个最有名开拓者,廷德尔和巴恩斯,这两个人也是他的朋友,后来这两个人就投靠了路德,他就非常恼火,但是这两个人后来偷偷跑回英国传播路德教。摩尔就非常严厉的谴责了他们,但是他私下通知了廷德尔,说你赶快跑,我是没有办法保护你的,这个人就没跑,摩尔在世的时候也没有抓他。

后来亨利八世搞了宗教改革,非常有意思,原因是他要离婚再娶,这个教会不认可,这个亨利八世一怒之下就说我不要你了,就独立了,独立以后就下令英国的天主教会要对他效忠。托马斯摩尔是非常虔诚的,他拒绝效忠,后面国王就说你只有两条路,要么效忠,要么杀头,他说我宁可杀头,结果他就被处死了,处死了以后,廷德尔和巴恩斯两个人才被抓住,被烧死的。这个政教合一的英国教会不仅烧死了他们两个人,也杀死摩尔。

因为西班牙正在进行宗教战争,雷康吉斯达运动,我们现在说是西班牙的复国运动,其实当时人们看来,就是基督教或者天主教对穆斯林的圣战,当时这两个人等于就是天主教信仰的代表,这个所谓的双王,整个天主教会的事务都是由他们控制的。而且他们在战争过程中尽量削弱贵族的地位,他们这两个人和市民的关系不错,所以西班牙曾经早就在欧洲兴起了市民文学,他们控制教会以后,整个西班牙的宗教审判就是由来组织的,这个时候的宗教大法官在整个基督教史上应该说是一个很负面的人物,叫做托克维马达,他是现在批评宗教审判中被谴责的最多的一个人,而且你会发现不仅被他烧死的其他教派谴责他,后来罗马教廷对他也是持否定的态度的。他担任宗教法官,罗马教廷就不同意,后面他审判的很多案子,罗马教廷也是持否定意见的。这个人是个什么人呢,这个人就是塞哥维亚圣十字修道院的院长,本来就是一个修道士,但是这个人你看他的出身,他是改宗犹太人,原来是犹太人,后来因为天主教强大,识时务者为俊杰,改信了天主教,后来你就发现包括反犹,很多最极端的一些行为就是这帮人干的,我既然当了天主教徒,我就要立功,那种势头。

后来西班牙有两点搞得特别厉害,一个就是驱赶犹太人,一个就是火刑。据说在托克维马达担任大法官的期间,据说烧死了差不多一万的人,给十万人穿上了圣宾尼陀服,就是一种带有歧视性的类似文革时候戴高帽一样。他搞的很多这些活动其实是和天主教本身是无关的,罗马教廷其实也是不赞成的,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西班牙的世俗官僚驱赶犹太人而牟利。西班牙当时是欧洲犹太人比较集中的地方,一个是东欧,一个就是西班牙,后来这两个地方排犹都排的非常厉害,尤其是西班牙把犹太人基本上赶光了,德国才成了犹太人主要的集聚区。那么这个人他驱赶犹太人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为西班牙王室抢夺犹太人的财产,大家知道犹太人比较富裕,把他们的财产够都给没收了。经过这个过程,据说在西班牙被烧死的人大概要占到全欧洲火刑殉难者的60%。通过这个过程,使得西班牙的王权进一步的扩大,就是一般的王权我们知道通常有一个说法,在政治上独裁的叫做专制主义,如果你把经济也控制了就是极权主义,还有一种就是你在意识形态方面也控制了,当然世界上的专制也有控制其中两个方面的状况,西班牙在这几个方面的控制都非常厉害。

我们知道欧洲的近代化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选择,我们知道近代化的一个要义,这个我认为是一个普世性的要义,不管是中国也好,任何一个国家也好,你要搞现代化你就得把人当人,把人当人指的是把每一个个人当人,就是承认人的个体权利,你说我们也是弘扬人啊,我们张口闭口都是人民,但是人民是很抽象的,往往你如果只讲人民不讲个人,你完全可以以人民的名义整人,我们讲的现代化就是要把人当人,主要就是要把个人当人,每个人都必须有他自己的权利。在任何现代化的状态下,不管东方还是西方,这一点上都是共同的,所以我觉得马克思的这句话也没有过时,他讲在中世纪或者说在资本主义以前,人是以共同体的形式存在的,只有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在商品经济中,人才变成不是狭隘人群的附属物,而是独立的个人。凡是现代化都要走过这么一个过程。其中包括在经济上要发展市场经济,在政治上要发展宪政体制,就是对共同体权力要进行限制,要分割,使得每一个人的权利都得到保障,建立一种公共秩序。现在社会另外一个特点是公共领域也是特别的发达,现在社会的公共领域是由一个个独立个人通过契约通过自由意志结成的公共秩序,它和以前那种我拿出刀来你就得听我的是不一样的。

可是具体来说,你要建立这样一种状态,你面对的任务可能是不一样的,比如说,有的地方你要面对特别强大的王权,有的地方你要面对特别强大的教会,有的地区你要面对特别强大的领主等等。

就欧洲而言,现代化过程一般来讲,一个人如果要变成自由人,他要摆脱两个东西,一个是在熟人社会中你直接的主人,就是你的领主或者主教乃至家族长等等,你要对他表现出独立的人格;还有一个就是你要在陌生人社会中具有独立意志。

    在整个欧洲中世纪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就是他们的现代化过程往往都是从摆脱领主开始的,我喜欢用小共同体这个词,我讲的小共同体,主要不是它的小,而是指他是在一个人们有直接交往的可能的情况下形成的共同体,比如说贵族和直接的附庸,领主和农奴,包括教区的牧师和他的信众,等等。因为我们知道在欧洲大部分国家中世纪都没有形成中央集权的传统,甚至他们也没有出现民族国家。大家如果看一下欧洲中世纪的历史你就会发现,有时候所谓的两国交战,你不知道这个国在哪里,比如说英法之间经历了所谓的百年战争,可是你仔细看一下英法的百年战争,并不存在英国在法国登陆,或者法国人打到英国去,什么国界这一类的概念  。整个英法的百年战争都是在一个一个点上进行的,无非是  这个点原来是英国的领地,那个点原来是法国的领地,就是在这些点上发展战争,并没有民族国家的概念。因此绝大部分国家现代化的第一步首先是摆脱领主,摆脱教区这些东西对你的控制,摆脱的方式就是成为市民,我们知道欧洲的市民的特点就是他是自由人,所谓的自由人就是第一你不是农奴,第二你也不是农奴主,不是奴才也不是管奴才的。我们知道原来的中世纪的社会是有附庸的,中世纪的欧洲是由主人和附庸构成的,中世纪有一句话,叫做没有一个人是没有主人的,或者反过来讲没有一个主人是没有附庸的,这个权力是非常重要的,欧洲和中国的传统不同就在于,在欧洲的传统中每个人对自己的直接的主人是最重要的,就是我的主人的主人不是我的主人,或者说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我首先要领主的,领主要听他的大领主的,每一个人都只对他的主人负责,我要听伯爵的,伯爵听国王的,但是我可以不听国王的。

    我们今天讲的国家是一个由陌生人组成的共同体,这个共同体需要有人负责,比如说许多有人纳税,许多有人打工,这个纳税打工的人凭什么我给你纳税打工啊,于是就有了他们所谓的权利,而在中世纪典型的时期,这两者都是不具备的,大家知道那个时代要么那些人就是主人,所谓的主人就是一个小小的土皇帝,本身就是自主的,我又不听你国王的,或者说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他可以有免税特权。那么剩下来的就是农奴,农奴他不是公民,他是“私民”,只对领主效劳,与国家没有关系。这两种人都是不纳税的,大家知道领主本来就有特权的,农奴只对领主有责任,对国家是没有什么责任的。不纳税也就不存在“无代表不纳税”的问题。因此在那种情况下,你不要说宪政,就是国民都谈不上的。要摆脱这样一种割据,首先要有我不是农奴,我要有独立的人格,同时我也不是领主,因为没有特权,我是国家的纳税人,这种人就是城市人口。

    以前有一个概念比较教条主义,就是认为城市一定是和领主对立的,现在看来当然不是。很多城市就是由领主设立的,很多城市和领地也是连在一起的,不过基本上我们还是可以这样讲。什么叫做城市,欧洲的城市不是有多少人,甚至也不是说他有多少和农业不同的产业,欧洲城市city最典型的特征是他有市民citizen,大家知道所谓的市民就是公民,市民的特点就是独立的,他只对国家产生关系,他没有领主,他本身也不是领主,如果没有这样的人,国民就不可能产生,宪政就更不可能产生,只要只有有这些人,这些人就要交税,这些人就会说我为什么要交税,才会产生统治者要和他们商量,什么叫做国会,国会最早就是君主要向你收税,把你叫来商量。

因此在一个时期,这些市民的产生,他们首先摆脱的就是领主,我们知道后来市民强大起来,他们中形成各种各样的协会、政党、公民团体,但是当初是没有的,你一个一个的市民凭什么和领主抗衡呢,一定程度上就要依靠皇权。欧洲中世纪晚期,普遍出现一个现象就是民族国家的建构,民族国家的建构实际上就是使这些市民摆脱领主成为国民,成为国民的主要的动力就是市民,他们一开始建立的并不是民主制度,而是强大的王权,他们依靠王权首先摆脱领主,他们自己强大起来之后,又和王权产生冲突。

我们知道一个完整的独立的人格,你摆脱了熟人社会的束缚,你接着也要摆脱陌生人社会的束缚,不仅对领主是独立的,对国王也是独立的,在这之间所谓的民族国家的建立,叫做市民与王权的联盟,市民当时是支持专制,及简单一点讲就是市民首先是支持王权而摆脱领主,市民成长起来之后,接着再把王权干掉。比如说亨利八世、路易十四就是扮演了市民与王权联盟的角色。通常他们都是有一个过程的。

可是这个过程我觉得在历史上你不能把它看做是一个规律的,我们看历史可以有普世价值,我们可以认为历史应该朝着什么方向发展,而且我们也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但是我们不能认为它就必然会朝这个方向发展。因为我刚才讲了市民和王权的联盟,它本来在逻辑上就会产生两个后果,一个就是市民利用了王权,可是理论上讲他还会有第二种可能,就是王权利用了市民,或者是自由人,我这里讲了,这里的自由人是自由于领主,而不是自由于国王的。他就利用这些人,把领主干掉,把领主干掉的结果不是市民成长起来了,而且王权强大起来了,王权的强大反而把市民的发展扼杀了,最后的结果就变成了一个老大帝国,这个帝国中贵族的力量是弱的,高度中央集权,贵族的力量弱并不见得市民的力量强,在这样的老大帝国中市民的力量也被压抑下去了。这样的一个结构就使它后来的发展会有很大的限制。

我们知道西班牙曾经是世界第一强国,因为英国是纳尔逊时代之后才真正强大起来的,西班牙不仅在世界范围内比英国要大得多的殖民帝国,即使在内政方面,他也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力量,它控制的地方之多,当时的西班牙在经济的发展,包括欧洲发生的价格革命也是从西班牙开始传导,当时欧洲人认为一切之前的东西都在西班牙,当时欧洲大家知道最贵重的东西就是香料,这个东西也是由西班牙垄断的,它不仅控制了拉美,还控制了东方的所谓香料群岛,菲律宾啊这些地方。

那个西班牙那时候强大的不得了,也因为此,它就陷入了改革的困境。当时的王权没有贵族的挑战,也没有市民的挑战,就特别的顽固,这就带来了西班牙近代转型的很多不好的后果,从某种意义上讲西班牙是最早开始通往近代之路的,无论从市民与王权的联盟也好,还是文艺复兴也好,我们今天讲的文艺复兴是以意大利为代表的,但是那个所谓的翻译运动,在意大利文艺复兴之前的翻译运动,有人说西班牙起了很重要的作用,现在也有人说这个翻译运动动有很多的环节是弄不清楚的,因为很多人说希腊罗马的很多著作经过了阿拉伯人的手,又传到西班牙,再从西班牙又翻译成欧洲文字,又被西欧所接受。但是其中的一些环节,比如说中间的版本,很多就找不到。现在我要讲,现在有一种很反动极端的理论,整个的西方的历史就是捏造的,没有这样一场翻译运动,所谓被翻译的著作都是那些人后来瞎编出来的,这个当然是胡说了,我这里要讲,在翻译运动的过程中,到底那些地方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这个不是没有研讨的空间,比如说以前科尔多瓦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在科尔多瓦的翻译运动到底是有些什么内容,现在不是很清楚,我们当时知道的阿拉伯世界的翻译中心不是在科尔多瓦,而是在巴格达,当时那里搞过很多大规模的翻译机构和工程。

   在西班牙当时的翻译活动主要不是集中在阿拉伯人那里,是集中在基督徒那里,在基督徒方面当时搞的翻译活动这个现场搞得比较精准,当时这个大翻译运动的中心应该是在托莱多,托莱多也曾经做过卡斯蒂利亚王国的首都,在几百年的雷康吉斯达运动中,基督徒是由弱到强,从北部的山区一路南下,所以西班牙的所谓的古都就特别多,他们不断的在扩展,他们的首都也不断的在换,最早的首都就是在佩拉尤起势的那个村子附近,现在是叫奥维耶多,然后就迁到希洪、莱昂,然后就迁到托莱多,然后就迁来迁去,最后迁到马德里。其中的一个古都就是托莱多,这个托莱多也是欧洲很早的大学城,在那里很多早就有一个大学,集中了很多的学者在那里翻译,我们现在知道的很多的文本翻译成后面很多欧洲的文字都是从哪里起源的,但是托莱多的文本从哪里来,他是巴格达来还是不经过阿拉伯人的从别的地方来,这个都是说不太清楚的,但是西班牙的确是有过大规模的翻译运动,而且这个翻译运动在欧洲是比较早的,也的确是使古典文明在欧洲复兴,以至于传导到文艺复兴,这一点当然是可以肯定的。所以如果真正关注大翻译运动的,恐怕更多的应该关注托莱多的活动。

    我这里要讲的这个翻译运动它是最早开始有的,后面人文主义的那些东西它在那里发展的也很早,但是程度一直都不高,到了西班牙真正成为一个老大帝国之后它的市民文化实际上是没落,实际上走向衰落的,市民文化的衰落和贵族文化的衰落其实是同时发生的,这一点和英国法国这些国家是不一样的,我们知道这些国家,西欧的很多国家是贵族文化衰落了,市民文化就兴起了,可是西班牙不是的,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大家知道现在西班牙最有影响的就是塞万提斯了,他的《堂吉诃德》,《堂吉诃德》的文学价值我就不多说了,但是从历史学的观点看,这本书最典型的反映了西班牙贵族的没落,我们现在说是骑士的没落,其实就是贵族的没落,这个时代也是西班牙逐渐变成老大帝国的时代,这个老大帝国的产生和贵族的没落和市民的没落都有关系,因此就造成了它后来的转型就比较困难,再加上后来到了英国兴起之后,西班牙就越过了它的黄金时期,西班牙历史上就有一个时代,就叫黄金时代,这个时代西班牙的文学各个方面都非常的发达,但是这个时代过去之后就进入了比较箫条的时期,这个时期它的海上霸权就逐渐的没落了,最有名的就是特拉法尔加海战,特拉法尔加海战以后,西班牙基本上就没有什么海军力量了,包括后来的佛朗哥将军,西班牙的大独裁者,他一生的梦想就是当个海军将领,但是他跑去投考军校的时候,海军学校已经不招生了,已经到了海军学校都办不下去的程度。后来他去当陆军,而且从陆军起家成了大名鼎鼎的佛朗哥元帅,但是他一直是非常梦想当一个海军,他从来没有在海军服役过,但是他后来照了很多海军服装的相。(待续)


 

清朝的西部大开发:乾嘉两朝对伊犁的开发与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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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朝的西部大开发:乾嘉两朝对伊犁的开发与建设

 

 

文:黄达远

 

 

        首都和核心区是一个国家的命脉所在。前者往往是指挥中枢——“大脑”,而“核心区”则是供给大脑血液养分的主要器官。无论是古代国家还是现代国家,都非常重视对“核心区”战略设计和控制。“核心区”分“起源核心区、经济核心区、民族核心区”,还有一种兼容多功能的核心区以及流动的核心区。“核心区”的历史往往是理解一个王朝、一个国家兴衰治乱的关键。如鲁西奇教授指出的在中国历史上,存在着受到王朝特别重视、据之即足以控制全国的特殊地区,它集中了全国最重要的武力、财赋与人才资源,并拥有统治全国的合法性,此即中国历代王朝统治所依赖的“核心区”(全国性核心区)。在王朝统治的“核心区”之下,又存在着大区的核心区以及高层、中层、低层政区的核心区等不同层级的核心区;王朝国家即通过控制不同层级的核心区,以实现对帝国疆域的控制。 

古代国家与民族国家的核心区有一定的差别,主要是从“内外之防”、“夷夏之防”向“中外之防”的国防核心区转变。由此,“核心区”逐渐实现了从“华夷边界”向“中外边界”的转移。十八世纪中叶,清朝统一天山南北,疆域扩大到巴尔喀什湖以东以南。虽然哈萨克三个玉兹成为清朝与正在南下哈萨克草原的俄罗斯帝国之间的屏障。但是,俄国南下构成对清朝在中亚地缘政治方面的严峻挑战。地缘政治格局本质上是由实力和地理力组成的地缘政治力量互动而创造的平衡结构。伴随着各地缘政治行为体之间实力的不平衡的加剧,原先的地缘政治格局必然会发生相应的变化。

清朝在中亚腹地的伊犁河谷进行了大规模的开发建设,本质上就是获得一种控驭中亚藩属,并保持对俄国南下的一种地缘政治的回应行为。因此,不是在传统的“隔绝羌戎”的兰州布防,而是将战略前沿推进到中亚腹地、重新建设一个“国防核心区”。这一视角可能有助于我们重新认识清代乾嘉时期的伊犁开发和国家建设,笔者拟就此进行一些讨论。

  

           伊犁的国防地位:“新疆第一重镇”

       

        伊犁将军、乌鲁木齐都统、塔尔巴哈台参赞大臣的设置,与科布多参赞大臣、乌里雅苏台将军、库伦办事大臣、黑龙江将军、三姓副都统东西相望,形势联络,共同组成了屏障北部边疆的藩篱。可以说这是清政府巩固和加强西北边防的重要措施。后左宗棠在力倡新疆建省时称:“我朝定鼎燕都,蒙部环卫北方,百数十年无烽燧之警,不特前代所谓九边皆成腹地,即由科布多、乌里雅苏台以达张家口,亦皆分屯列戍,斥堠遥通,而后畿甸宴然。盖祖宗朝削平准部,兼定回部,开新  疆、立军府之所贻也。是故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西北臂指相连,形势完整,自无隙可乘。”对于这一防御体系有中肯的评价。

伊犁地缘政治地位险要,清人对于伊犁的认识是:“表带河山,控压雄远,为省城西北咽喉重镇,乃西域诸城中第一形胜之地也…故屯驻重兵,以资控制。”“(天山)东捍长城,北蔽蒙古,南连卫藏,西系葱岭,因以为居神州大陆之脊,势若高屋建瓴”清廷在天山南北设立了伊犁、乌鲁木齐、塔尔巴哈台、喀什噶尔四大重镇,各派大臣驻守,控制天山南北,而又“以伊犁为总统之区,以乌鲁木齐为孔要之道,以雅尔为封守之固”。

伊犁是整个清朝北方边疆防御体系最重要的支点,内外之防与中外之防并重,诚如清人祁昀士所称,“为新疆第一重镇”。虽然控制伊犁并不足以控制全国,却足以动摇整个清朝北部边疆防御体系。“若以国防言之,天山南北为中国之城垣,中亚细亚则为中国之外郭”“新疆命脉一系于伊犁,伊犁为新疆头颅,北路塔城,南路疏勒,则左右其肩臂也。乌鲁木齐为其腰脐。其足骨则东伸  低于甘肃、青海”。如失伊犁,则塔里木盆地易受攻击,乌鲁木齐则失屏障,而塔尔巴哈台的门户大开。而失去新疆,蒙古、西藏侧翼暴露,京师震动。

         军事控制是保障这一战略空间最为有效的手段。“伊犁地极西徼,又为将军帅庭,故较之乌鲁木齐驻兵尤多,有满洲、蒙古八旗,有绿营屯兵,有锡伯、索伦、察哈尔、厄鲁特等兵,环卫森严。所以靖边圉而资控驭,最为整肃。” 伊犁将军府建立伊始,驻防伊犁的一位满洲将领就毫不隐晦的表达了清廷的意图,“国家之有伊犁也,外诸部总汇之区,为西陲保障之地;内尔重兵坐镇,外尔回夷抒诚。兵威固雄”。

“伊犁向为准夷腹地,加意经画,故穑事颇修。今归我版图,若不驻兵屯田,则相近之哈萨克、布鲁特等趁机游牧,又烦驱逐。”防御外夷,就是传统的“内外之防”。“我同俄罗斯所有交界之处,俱应暗中警惕,加以防范。……断不可轻忽。”防御俄罗斯,则是表达了“中外之防”。清廷在伊犁地区建设惠远“九城”,驻扎重兵,满营驻惠远、惠宁两城,锡伯、索伦、厄鲁特、察哈尔4营“分列四境”为伊犁屏蔽。伊犁5营均为携带家眷的驻防军,长期驻守。伊犁的驻军人数为一万二千余人,占到新疆驻军的二分之一以上。

嘉庆九年(公元1804 年),嘉庆对伊犁的军事地位依然十分重视,上谕批示伊犁将军松筠:“(伊犁)惟是新疆重地,武备最为紧要,此项田亩即分给官兵,只可令其交给闲余丁代为耕种,不当令官兵亲身力作,有妨操练,转致技艺日就生疏。”伊犁驻防满洲八旗训练之一就是“哈什围”,哈什围演练是由满族早年的狩猎撒围形式演变而来的,是将狩猎形式与军事训练结合的产物。它既有初始的娱乐性狩猎性质,又具有军事训练性质,通过哈什围,各营可以相互交流经验,相互学习技艺,以共同提高战斗力。这是保持满洲武力的一项重要军事训练内容。

 

                国家权力在边疆:伊犁将军府与“伊犁九城”

        伊犁将军与科布多参赞大臣、喀什噶尔参赞大臣南北对应,远则与乌里雅苏台将军、绥远将军、吉林将军等形成北方的防御体系。伊犁将军与其他将军、参赞大臣的统治不同,几乎涵盖了方方面面的内容:国防、外交、屯垦、商业等事务繁杂,形成了一个相对完整的统治体系,成为清朝国家权力的缩影。

明瑞和阿桂是乾隆朝承担开发伊犁重任的封疆大员,对伊犁事务的认识是,“各城驻防将军衙门设立左司、右司、印房,虽委派本省八旗官员承办事务,然只办本省单一部落官兵事宜,此外别无他事。今伊犁有携眷之满洲、锡伯、索伦、察哈尔、厄鲁特等各部兵丁,再加屯田绿营兵,共计一万数千名,又有屯田回子五千余户。其中有在城驻防者,有在外游牧者,亦有随所耕田地而居者,皆为其各自之生计有益安顿办理,远近不一,且又习俗不同。此外,商民往来本无定数,然常住者亦在二三千人左右。是故,伊犁地方事务极为繁杂。由此,他们提出伊犁将军的机构不能与其他将军  的机构雷同。

       从明瑞和阿桂的陈词中可以看出,官兵与商民众族群成分复杂:满洲、锡伯、索伦、察哈尔、厄鲁特、汉(绿营)等;生计方式多样,有驻防、游牧、耕者、商民;风俗多样,习俗不同,管理不便,如内地商民“往来不定”。这与“然只办本省单一部落官兵事宜”的驻防将军管辖事务差距自然很大,“伊犁事务极为繁杂”,因此,其他各地的将军衙门一般都设左司、右司和印房,左司分掌兵、刑之事,右司分掌户、礼、工之事,印房分掌日行事件、印信及稿案等事。伊犁将军衙门内设印务处(又称印房)、粮饷处、驼马处、营务处等机构,分别办理各该事务。从清朝设置的14位将军职位上看,只有伊犁冠以“总统伊犁将军”,地位实较其他将军为高,这与其事权相应。清道光时期,凡关内来人参见伊犁将军,体制极为尊崇,“初次进见,皆带刀长跪,命之乃敢起”。“伊犁将军之权限,实包括军事、经济、交通、司法、民政与边防六项”,“而蒙回部之朝贡、封爵、承袭、优恤诸务,亦莫不由将军或大臣之办理。故谓新疆伊犁将军之权力,有过于内地各省之总抚。”

           既然伊犁将军权柄之大,驻地自然要体现其政治等级和代表中央的象征地位,伊犁将军府驻地称之为“惠远”,威慑四夷,抚驭藩属、隐含在“惠泽远方”的意义之中,“天朝”的政治含义昭然若揭。虽然伊犁远离北京的战略核心区,四邻都是外夷。但是,它代表中央政权行使和承接一部分外交职能。不是所有的中亚“藩属”都能去北京从事朝贡,而是低层级的藩属事务,则交给伊犁将军就近办理。不过,整套的仪式和办公程序则是仿照北京体制。由此,作为中央政权的缩影起到象征统治的作用。伊犁将军驻地惠远城自然成为表达“清朝国威”的一个权力象征中心。

据《伊江汇览》、《西陲要略》、《西域水道记》等书所记,惠远城最初周长93分,城高14尺,周1674丈。乾隆五十八年(1793),即保宁任将军时期,惠远城已创建30余载,“因八旗兵丁生齿日繁,房屋狭窄”,原建房间不敷居住,于是奏请城市复向东部扩展240丈。如此则城周长共1063厘,为天山南北第一。此外,仅建设一座惠远城还不足以显示清朝的“国威”,调集到此处的官兵家眷和屯田的民户等都需要城池保护。由此,清朝修筑“伊犁九城”城市群。在内地城市一般是单独修筑满城,在天山北路的乌鲁木齐修筑的是汉城(迪化)、满城(巩宁),唯有在伊犁修筑了九座声息相通的城池:以惠远城为中心,并陆续在其周围建起惠宁、绥定、广仁、宁远、瞻德、拱宸、熙春、塔尔奇八座卫星城,统称为“伊犁九城”。有清一代,在北方广大的边疆地域当中,仅有伊犁一地建设了“九城体制”。 

             城内主要是将军衙门、庙宇、官兵驻地,演武场、仓库、市场等;惠远城仿照中国传统建筑方式修造,布局整齐划一,纵横四条大街直通东西南北四座大门,大街四周分布小巷共48条,城市中心是高大的钟鼓楼,气势雄伟。城里分布着包括伊犁将军衙署在内的大小衙署200多所,八旗官兵住房一万余间。城内设置还设立万寿宫、关帝庙、八蜡庙、刘猛将军庙、火神庙、老君庙、城隍庙、龙王庙、风神庙、子孙圣母庙、社稷坛、先农坛、文昌宫、文昌阁、真武庙、魁星阁、祠堂、节教祠、喇嘛寺等。

          城东门外八里为普化寺(喇嘛庙),西门外建贸易厅。布鲁特、哈萨克牧民每年在惠远城西门外互市牲畜等物。咸丰三年(1853)惠远城西南月芽湖旁设贸易厅,建房48间,专司对俄贸易,俄国货从萨玛里(今哈萨克斯坦播菲洛夫),火轮船溯伊犁河运抵惠远城,大宗的皮革、呢绒,金属制品,连英国的锯条、截锯、划玻璃刀、条绒也来到惠远,运去茶叶、大黄。城市空间上的内外有别,体现无遗。

         鲁西奇、马剑撰文指出:“中国古代城市不仅是政治统治的中心,它本身就是统治者获取或维护权力的一种手段或工具;同时,城市还是一种文化权力,是用以标识统治者的正统或合法性,区分华夏与非华夏、王化之内与王化之外的象征符号。”

 

                 民生建设的“内地化”

 

             从国防角度看,清朝允许满洲、八旗携带家眷驻防。惠远城满洲、蒙古八旗驻军为4240名,惠宁城满洲、蒙古八旗驻军为2120名。乾隆五十年(1785年),惠远城满洲官兵家口共22274口, 惠宁城满洲官兵家口共12458名。八旗子弟承担世袭的兵役制度,旗丁一旦编入,须世代披甲。乾隆五十五年(1790 年),伊犁将军保宁为解决满营丁口的生计,曾奏请增加惠远城满营步甲400名,得到乾隆恩准,但以后不准增加。

驻军与家眷人口日益增多,物资匮乏,而从内地远距离调运物资的成本很高。“取之不易,守之尤难。”时人记载,“今大兵既驻其地,皆需谷食。因设屯田之法,开垦荒芜。回兵六千户,种地纳粮,仅足支用。一冬官傣薪,兵丁盐菜,必需于内地。每岁倒调内地银五十余万两,绸缎数万匹,与哈萨克交易牛羊马匹,变价充饷。又收关税地基银四万余两,及回城所交棉花布匹等项,使能足 一岁之用,钱价昂贵。” 因此,支撑伊犁军饷都是从内地调运,称之为“协饷”。但是,粮食无法调运,克服绿洲自然力的限制,进行垦荒和粮食生产。

           从乾隆二十六年(1761)起,清朝陆续从阿克苏、乌什、库车、拜城、沙雅、喀什噶尔、叶尔羌(今莎车)、和阗、喀喇沙尔(今焉耆)、吐鲁番等地迁移六千户维吾尔农民,安置在伊犁河两岸定居垦荒。他们生产的粮食,除自己食用外,每年以粮赋的名义向当局交粮十万石左右,成为伊犁军民粮食供应的主要来源。其次是到乾隆三十四年(1769),陆续从内地增调绿营兵两干五百名到伊犁,主要安置在绥定、清水河、芦草沟一带,以五百名操练巡防,两千名屯田,五年更替。后来屯兵改为携眷,定额三千名。分为二十五屯,每屯一百名。清朝还将内地的犯人发遣到伊犁种地,交给屯兵看管,这是伊犁军民粮食的另一重要来源。再次是迁移内地的无地农民到伊犁屯田,对屯田士兵和遣犯的家属,也分给土地,尽量把他们编入民籍,使其安心生产。另外,这一时期从黑龙江移驻伊犁霍尔果斯的索伦营游牧种地,从盛京(今沈阳)移驻伊犁河南岸的锡伯营着力务农。

除了伊犁进行屯田开发以外,乌鲁木齐、镇西则是国防与屯垦并重,大力发展屯田制度,根据华立统计,就是开发条件的问题了。天山横亘新疆中部,对南北坡及塔里木和准噶尔两大盆地都有深刻的影响. 从热量条件看,有利于天山以南而不利于天山以北,从水分条件看,情况恰恰相反,天山北坡年降水量比天山南坡多1-2倍,发源于天山的河流,全都是内流河。巴尔喀什湖、伊犁草原、乌鲁木齐盆地、巴里坤草原一线,形成了被戈壁荒漠阻隔而星罗棋布的草原绿洲地带,气候寒冷,只能种植一些耐寒的农作物,小麦等。

乾嘉时期北疆垦区发展迅速,为“屯城”提供了广阔的腹地,根据华立先生研究,北疆垦区耕地总面积在道光元年(1820)超过一百二十八万亩。北疆草原变成了农业区,不仅为垦区各城市提供了粮食,而且出现了大量剩余。乾隆中期,“天下粮价之贱,无逾乌鲁木齐者。……其昌吉、特纳格尔诸处,市斛一石,仅索银七钱,尚往往不售。”粮食主产区古城的粮价还低于北疆其它垦区,乾嘉之交,当地一石粮食价格甚至长期低于五钱。剩余的粮食可以进入商品流通流域了。同时乾嘉时期北疆各垦区还形成了一个连绵不绝的绿洲农业区,清人纪昀咏道“秋禾春麦陇相连,绿到晶河路几千?三十四屯如绣错,何劳转栗上青天”。各“屯城”也是遥相呼应,“屯营列戍,烽堠相望” 。

无论是驻军、屯田还是修筑城市,首要目的都是为了保障伊犁驻军的需要。清朝不惜代价,在伊犁—乌鲁木齐—巴里坤一带大力进行开发建设,主要是为了克服地理力的限制——距离内地的核心区过远这一事实。此外,伊犁还铸造货币,建立了“宝伊局”,开发各种矿产资源,实行对外贸易等,这些前人多有研究,就不一一而论。 

乾隆对于伊犁的经济发展目标是,“(保宁)自抵伊犁以来,察看该处耕种百谷,屡岁丰收,牲畜滋生繁息……贸易之民亦渐增至数万。在此置产者既多,而于城市开铺,乡村耕种者亦复不少,较之从前,富裕数倍,实于内地无异。”表达了乾隆希望伊犁衣食财赋与“实与内地无异”,实现“经济自立”的愿望。

                    

               作为国家“核心区”的伊犁

              伊犁成为清朝的一个重要核心区,这一建设是在满蒙旗人的领导下实现的,在他们的领导下,成功出现了一个以各族群共同参与国防建设和民生建设的宏大历史场景。按照嘉庆末年的《新疆识略》的人口统计,伊犁地区总人口是151940人,其中满营人口为35940人,约占23%;察哈尔、厄鲁特、锡伯、索伦营人口为61000人,约占40%;回户(南疆征调)为34300人,约占24%;绿营和民户(汉人)为20700人,约占14%。满营、察哈尔等来自东北内亚的族群人口占到65%以上。同时,以南疆维吾尔人组成的“回户”和汉族组成绿营官兵主要是屯田开发,为驻军提供了大量的粮食和后勤保障。

            乾隆中期伊犁就成为新疆地区的教育文化中心:乾隆三十一年(1766),“各旗各设学房一所,教授八旗子弟”。 乾隆三十四年(1769),伊犁将军永贵上奏于惠远城建立满汉蒙古官学各一所,位置在惠远城营务处旁侧。同年又在两满营里各设义学一所。五十七年(1792),清朝在伊犁建立俄罗斯学校1所。作为培养熟悉对俄罗斯交涉的人才。

按照鲁西奇教授所提出的“核心区”标准:兵甲(军兵)、衣食(财赋)、人才(文武官员)以及合法性的地区,即兵甲所出、财赋所聚、人才所萃、正统所寄的地区。在核心区所应具备的四个要素中,兵甲与人才资源是最重要的,只有拥有此二者,王朝才有可能建立起军队和官僚系统。由此可见,清朝在伊犁的开发建设至少具备了四个要素,第一,实现了“兵甲有所出”,以满洲、察哈尔、厄鲁特、锡伯、索伦等人口增殖,以男丁作为世袭军职,稳定的为清朝提供后备的军事人员;第二,“人才所萃”,在伊犁建立旗学和俄罗斯学,是储备行政和外交官员的重要机构;第三,“财赋所聚”,虽然不能完全自给,但是粮食、货币等实现了部分自给自足;第四,“正统所寄”,保持着满洲的骑射与武力,满洲最为重要的制度就是“八旗驻防”。所以,从上述特征看,伊犁确实具备一个国家核心区的特点。

           伊犁“核心区”自身特色鲜明:一是不同于内地。如江南“核心区”,主要是提供财赋和科举人员;二是不同于实行封禁的满洲龙兴之地“东北”,保持满洲的纯粹性;三是不同于天山南路的“回疆”。“回疆”虽然有喀什噶尔参赞大臣,但是回疆人户不服兵役,也不实行科举考试。

 

 


 

邓晓芒:必须把传统文化批判推进到新的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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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晓芒:必须把传统文化批判推进到新的层次




拙文《我与儒家》在半年多前于《探索与争鸣》杂志发表以来,关于我是批判儒家的儒家怪论引起了众多议论,大致有两种。一种是属于批判儒家的一方,有人说你邓晓芒干吗要自己把个儒家的帽子给自己戴上,未免污了自己一世清名;有人说连邓晓芒都妥协了,可见舆论的压力多么可怕!一种是属于捍卫儒家的一方,有人得意地欢呼,说这是儒家阵营的一次胜利”;还有人以儒家正宗代表自居,鄙夷不屑地宣布:我们不承认你是儒家!给人一种入党申请书被支部书记拒绝了的感觉。


所有这些议论都是建立在误解之上的。我的本意,既不是向儒家伦理作出退让,也不是想混入儒家阵营里面充当卧底,而是以自我批判的公开姿态向儒家伦理的更深层次突进,使它建立于中国人的潜意识或集体无意识中的隐秘基础暴露出来,受到触动和质疑。当然,即使如此,这种潜意识中的基础也不可能完全被摧毁,更不可能清除,但至少能够建立起中国人的一种彻底反省的自我意识结构,摆脱以往那种毫无反思的自得心理,打破自以为圆满无缺的封闭状态,而为接受外来新思想和新价值开辟道路。因此,我的这种现身说法看起来好像是想和儒家传统达成某种沟通和共识,但其实我的态度正是对这种共识所进行的一番更深层次的自我批判。

 

我并不把儒家学者看作是一些老古董,一批怪人、不可理喻的顽固派,而是和我一样的中国人,他们所认可的价值,我大都有同情的理解;但我仍然要批判他们的思想观念,其实也就是对自己这种同情的理解加以反省。而那反省和质疑的标尺,并不像他们所以为的,全都是来自西方的价值尺度,而是当代开放了的中国的现实生活,这种生活早已受到西方社会经济文化影响,并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西化了,加入了全球化时代浩浩荡荡不可阻挡的世界潮流。在人文科学领域中,做学问的人最忌的就是凌空蹈虚,从文本到文本,或者陷入思古之幽情而无法自拔。在新的时代和历史条件下,我们反思过去,是为了现实和未来。这是儒家文化起死回生之道,也是中国传统文化再造之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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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要把儒家文化看作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就必须跳出儒家学说那些具体琐碎的细节规定而把握其总体的精神,这种精神几千年来支配着中国人的意识形态,几乎到无孔不入的程度。今天很多儒家学者所做的恰恰相反,他们的研究中充满着寻章摘句和繁琐考证,这些考证超不出前人两千多年所积淀的学术遗产,却又平添了现代学者由于幼学功底无法与前人相比而生出的无数错谬和纰漏,但他们仅凭这种热心于读经解经的态度就为自己赢得了学问扎实、路子纯正的美名。

 

前两年李明辉先生曾劝我坐下来先花上十年专心研究儒家经典再来谈儒学,我相信他是好意,也许看中了我是根研究儒学的好苗子吧。如果我估计自己能够活到两百岁,或许还真可以考虑一下他的建议,说不定还能把儒学做到超越古人的程度。但我不具备那样的野心,而宁可在儒家经典中凡是遇到需要考证的问题,就翻书或者上网,查阅历代那些公认的权威学者的研究成果。

 

我认为在今天,当代学者在考据之学上要想和古人比高低,除非新出土了久已失传的原始文本,基本上是在做无用功。而且儒家文化之所以成为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并不是这些考据工夫所造成的,也根本不能从这方面去解释。我们今天能够做的是开拓视野,拉开距离,从地球那一边的文化眼光来从整体上审视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才有可能把握儒家文化的大格局,以及它之所以成为我们的集体无意识的原委。这就是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其次,我们还要避免当代儒学研究中常见的谬托知己、强解古人的冲动。上个世纪的新文化运动以来,学界精英从日本和西方翻译和习得了一套一套的现代学术话语,这套话语的背景和中国传统几千年的文化土壤是完全不同的,但由于急功近利的心态,这些精英分子在未能吃透这些概念、甚至是用自己文化中的固有概念加以附会(所谓中国化”)的前提下,便以之作为武器来批判中国传统文化中所暴露出来的种种弊端。

 

这种做法一方面由于并没有展示出西方观念中真正与我们的传统观念相异的地方,因而不能击中传统文化的要害;另一方面也正好给传统文化的捍卫者们留下了口实,即认为你所说的那些词汇的含义,如民主、自由、平等、人权甚至女权等等,在中国古已有之,西周早已建成了世界上最早的民主共和国,用得着你们来启蒙吗?实际上,随着国学热的又一次兴起,后面这种倾向在学术界可以说愈演愈烈,还美之名曰对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大家似乎都觉得,只要把我们传统中的好东西挖掘出来,用现代衣装创造性地乔装打扮一番,就连改革开放都用不着了,我们已经是世界上最先进的民主法治国家了。

 

这种玩弄文字游戏以自娱自乐的做法极大地败坏了思想界的风气,只不过是以情绪化的意淫来代替严肃的学术研究,掩饰和缓解自己的自卑情结,注定是立不住脚的。如果说,前面那种倾向是利用小学考据来转移研究方向的话,那么这里这种倾向则是利用义理偷换来忽悠对儒学望文生义的人,阻止人们从更深层次把握儒家学说本身的真义。


最后,我特别要提醒人们关注当前社会生活中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现实变革,这种变革对传统儒家文化几乎每一个命题都来了一个彻底的颠倒,但唯一没有变化的是人们的思维方式。前年,茅于轼先生去长沙做讲座,遭到毛粉们的围堵,讲座被迫取消,但留下了一段五分钟的视频。茅先生在视频中说,假设一个人在文革的时候得了昏睡病,一觉睡到今天,他会感觉这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当时我接替他做讲座,我接过他视频中的话说,这只是一个方面,假如这个睡醒了的人看到今天茅先生受到的围堵,他就会感觉到其实还是原来那个世界,一点都没有变!我这里的所说的没有变的东西,就是指人们潜意识中的观念。

 

儒家文化在当代所具有的意义就是这样,它只存在于人们的潜意识中,只表现在人们不自觉的思维方式中,而在人们有意识的行为活动中,谁都知道这些传统的潜规则是不适应当前的现实生活的。只不过知道归知道,人们虽然并不按照这些被鼓吹的原则去做,却习惯于将它们写在字面上,挂在口头上,希望让别人去做、去建立一个好的社会风气

 

最奇诡的是,哪怕人们都口是心非、言行不一,却又都一致认为,这些字面上、口头上的东西仍然是绝对不容置疑、天经地义的。这就造成了当前国人一种极富中国特色的心态,即尽管大家都不相信那些满大街流行的冠冕堂皇的道德口号,很少有人真心地按照那些说出来的话语行事,但私下里却又人人都认为,那是人们应该按照去做的基本行为规范,虽然自己做得不怎么样,但必须从娃娃抓起,教给孩子们、尤其是别人家的孩子们去做。


就中国人现实的生存方式来说,不管这个人信奉的是什么,这种特色心态是绝大多数人的心态,所以我称之为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这种集体无意识具有极大的包容性,这就是不管你是儒家、道家、佛家的信徒,还是30年代流行的无政府主义、三民主义、法西斯主义、科学主义或者马克思主义的信徒,甚至包括文革中的造反派、红卫兵,都逃脱不了这种集体无意识对自己内心思维方式的支配。

 

我们可以说,广义的儒家文化形成了中国人传统中根深蒂固的人格结构模式,不是轻易的什么主义能够改变的。而在经历了当今如此巨大的现实变革以后,我们才能真正体会到这种集体无意识的顽强性和深刻性,才能直接面对它而采取有针对性的反思。因此,要揭示出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光是停留于书本是无济于事的,必须要深入生活本身,对中国的现实有切实的生活体验和广泛的底层信息,对一般老百姓的生存状态有贴近的观察和亲身体会,知道他们会说什么、想什么。

 

儒家文化几千年来一直是以贴近百姓的日常生活而见长的,但在今天,研究儒家文化的学者的一个差不多是共同的特点恰好就是脱离实际,有的躲在远离大城市的偏僻之地构想整个国家甚至整个天下的理想的政治宏图;有的积极介入当前高层政治动向,以寻求知遇和做帝王师为此生终极的追求目标;有的则努力将儒家变成一门行为艺术,把自己从里到外打扮成古之儒者,享受一种傲视群氓、自鸣清高的快感。至于当今现实生活中到处发生的与老百姓息息相关的问题,如维权问题、拆迁问题、矿难问题、农民工问题、失业问题、司法不公问题等等,都基本上在他们的视野之外。这些人的作为,其实还不如那些利用国学热开班赚钱的伪儒,后者至少还有一种对中国当今时代的现实感,尽管欺人,却不自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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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这种传统的集体无意识是如何形成的呢?应该说,与中国古代农业文明有关。孔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又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论语·为政》)。夏禹治水而家天下,开创了中国以家庭农业自然经济为政治文明之本的国家;商代重商,拜鬼神,在一定程度上脱离了夏的以农为本的国策,但树立起了神权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权威性;周代综合了上两代的政治制度,主张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尚书·泰誓》),既坚持了以农为本的世俗政策,又引入了君权神授的意识形态,将之改造为君王通过百姓的视听而奉行天意的政治合法性,形成了在孔子看起来最完备的政治制度即礼制。

 

三代体制虽有损益,但基本的大原则是不变的,这就是立足于中国自古以来以家庭为单位所从事的传统农业自然经济。这种自然经济要达到一定的稳定性和安定性,没有一个大一统居高临下的皇权是不可能的,因为自然的家庭或家族依靠血缘纽带联系,不需要每个个体都具有理性来习得参与国家政治行为的能力。

 

国家只有通过由圣王把老百姓全体关进笼子里才得以成立,否则就只能是一盘散沙、兵荒马乱、盗贼遍地、民不聊生。儒家伦理正是顺应了这种时代的需要而产生出来的,在中国历史几千年的缓慢进程中具有很大的合理性。它的那些基本信条和思维模式,已经成为了这个民族长期习焉而不察的生活态度。


这种生活态度已经积淀在民族文化心理深处,成为了中华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它包含的核心内容,首先就是作为一个国家的臣民对一个圣王或明君的渴望。据说孔子就是三月无君则惶惶如也丧家犬,不管孔子是承认还是否认这种心态,这是从古代士大夫到平民百姓的一种潜意识。当然,同一个潜意识表现出来可能有不同的方式。儒家学者肯定是学而优则仕,不但在庙堂之上为君分忧,而且在江湖之远更加倍地忧其君”;老百姓则公认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哪怕是引车卖浆之徒,也对带有官家印记的一切事物肃然起敬。道家表现得有所不同,在个人生活中远离官场和政治。不过,虽然他们对于现实的权力时常表现出不屑和轻蔑,但在理想中仍然是将圣王摆在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

 

《庄子·大宗师》中就谈及圣人用兵之道,利泽施乎万世”;《庄子·应帝王》中实际上也是在给理想中的帝王出主意,和老子的治大国如烹小鲜意思相同。他们尽管都远离权势,但并非不想做官,而只是不想做现在这个充满肮脏小人的世界的官,而向往在古代圣王手下当官。至于那些隐士,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在同一首诗中自况为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其实是愤世疾俗之言,相当于说:眼不见心不烦。他还另有《感士不遇赋》,直接表达未能遇到心目中的圣王的遗憾。道家对儒家的批判主要是针对其虚伪,而对儒家所宣扬的那些价值基本上还是认同的。所谓黄老之学就是将传说中的老子和黄帝思想双方结合、也就是学术和权力结合的产物。


法家本身出自于儒家(说见郭沫若《十批判书》及熊十力《原儒》),虽然它已经朝政治实用主义单向发展,并反过来指责儒家空谈误国,但除了斥责儒家那套社会理想不切实际之外,从来也没有说过这些理想本身的坏话(在这点上和道家对儒家的批判类似),反而将它们当成愚弄百姓不可缺少的统治工具。传说宋代赵普为太祖重臣,长于吏治而拙于学术,自称他是半部论语治天下,此话长期以来被儒生们引以为自豪,没有人听出里面的嘲讽的意思。

 

至于墨家,除了主张兼爱而与儒家主张差序之爱有所不同之外,在《贵义》和《尚同》等篇中的观点,所谓一同天下之义,即天下之百姓皆上同于天子,而天子又总天下之义,以尚同于天,在最终归宿上和儒家如出一辙。儒家虽有和而不同一说,但那只是针对具体事务,在上同于天这点上和墨家是一致的。据说墨子原为孔子的学生,后来自立门户,与儒家成为当时并立的两大显学,这是可信的。但墨子的学说由于不具有政治可操作性,尽管他日夜奔走于权贵之间,却无人采纳他的主张,不久便沦于衰落,几乎被人们遗忘了。


此外,兵家、名家、阴阳家、纵横家、杂家、农家、方技家(医、卜、星、相等)等等,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最终无不着眼于一种治国之道的建构和传播,总是找机会将自己的一技之长献于君王、求得赏识。总之,所有各家各派虽然皆有自己的学术研究,但其实目的并不在于发展学术,而在于扩大影响力,希望被上面当权的人注意到,最后得遇求贤若渴的君王礼贤下士地纳入麾下。为此各派之间不惜采取各种卑劣的手段,对其他对立学派栽赃诬陷、攻讦谩骂、落井下石、甚至大开杀戒(如孔子之杀少正卯),而真正富有学理的学术争鸣其实很少。所以,我认为先秦时期号称百家争鸣的那个时代,其实应该改称为百家争宠,即各家各派都争相用自己的见解向君王和权势者邀宠。

 

这是我201410月在北京参加公共性与公共领域国际学术研讨会时提出的观点,当时有德国汉学家对我主张中国历来不存在公共空间的说法提出质疑,说先秦百家争鸣不就是公共空间吗?我的回答是,那不是什么百家争鸣,而是百家争宠,而且是极其可怕的非学术争夺。不只是失宠者惶惶如丧家之犬,而且即使那些得宠者如商鞅、韩非子,最后的下场也极为悲惨,一个被权势者车裂,一个被同为法家学派的李斯陷害而死,哪有半点学术自由?而这种争宠心态正是广义的儒家精神在各家各派中作为集体无意识的体现。


这种集体无意识如此的顽固,以致就连西来佛法一到中土也随即变味变性,成为协助主流意识形态治国平天下的一股精神力量。这样一种一心向往权力的文化心理作为一种潜意识,直到今天仍然在中国知识分子、即使是那些理工科的知识分子中普遍存在着,在国家所建立的各种奖励科研的政策和基金中也理所当然地设定了一个最核心的目的:即解决国家目前所急需解决的重大问题。从上到下,几乎没有人认为这样规定科研的目的有什么不妥;但却不断有人提出为什么中国的科研总是出不了大师级的人才和成果。


然而不可否认,儒家学说所立足的这一集体无意识在中国几千年的农业自然经济条件下,是适合于当时的社会一般状况的,这也正是为什么它能够渗透到诸子百家甚至后来的佛教以及五四以来的近代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中,被视为一切思想活动的不言而喻的前提的缘故。


在这种意义上,我们说中国文化就是儒家文化也没有错,只不过这种儒家是放大了的儒家,我称之为大儒家文化,包括道、法、墨、佛和近代中国的启蒙思想家在内,就连高呼打倒孔家店的五四新青年和文革破四旧的红卫兵也不例外。这种情况只是在最近30多年以来才破天荒第一次得到了改变。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的引入,导致中国几千年的自然经济已经开始解体,数以亿计的农民离开世代据以为生的土地进城打工,动摇了中国人几千年不变的生活方式,也悄无声息地在儒家集体无意识的文化心理背景上打开了一个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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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90年代提出新批判主义的时代背景。通常认为,80年代的新启蒙只不过是对五四时期的启蒙运动的重申,是对文革的蒙昧主义的拨乱反正,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新意。一般来说这也没错。所以后来人们再一次离开80年代启蒙,将它看作过时了的东西似乎也很容易。但是这些宣称要对80年代启蒙加以反思的人们同样也并没有反思出什么新的见解,而是直接搬出了几千年的老古董,美其名曰国学

 

单从国学这一命名中,我们就可以看出几千年一贯的集体无意识的痕迹,就是以为凡带有字头的学说,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占据政治权力上的至高点,从而在百家争宠中脱颖而出,似乎这才是正宗的皇家御制品牌。

 

无数的青年人由此被引上歧路,他们从小就被灌输的集体无意识使他们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这套听起来言之成理甚至天经地义的论调,诸如生为中国人,怎么能够数典忘祖呢?”“连自己的文化的根都搞不清楚,还谈什么学问?”“学以致用,学习的目的在于报效国家。这些论调本身谈不上有什么错,但是问题是,还有另外一些不一定与此相冲突、但却不同的观点,在这些论调的强势压力之下,都被当作不恰当的而排除掉了,在这些观点的争鸣中,学术问题变成了政治问题甚至道德问题,凡是不同意这些论调的人都被当作另类而遭到压制和边缘化。


有些做国学的人有时也感到很冤枉,因为他们自认为自己也受到某些压制,属于学术界的弱势群体。但其实问题并不在这里。只要是百家争宠,得宠的总是个别的,当年孔子还不是一生不得志、惶惶如丧家之犬?后来得宠的是法家,再后来,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成为,其实还是儒家和法家分宠。所以受压制受冷落也有不同的情况,有的是在争宠过程中受到冷落,被另外更加得宠的势力盖过了风头;而有的则是根本就不去邀宠,自甘边缘化。只有后者才是真正开始试图跳出集体无意识的怪圈,开辟一条新的学术之路。

 

当然这是很不容易的,例如学西学的总是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学问仍然当作一种治国平天下缺少不了的工具。包括我本人在内,就是想要通过对西方哲学思维的研究来改变中国人的思维模式,以便真正走出中国在当今世界上所面临的困境,这一宗旨赋予了我的学术研究以强劲的动力。


当然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与此并行的宗旨,那就是对西方哲学思维方式本身的极大的兴趣,想要在一般人生哲学问题上与西方哲人达到某种对话和交流,甚至如果有可能的话,提出某些创造性的观点,以深化问题本身。后一宗旨属于纯学术的范畴,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中不能说没有先例,但往往被前一宗旨(属于现实性范畴)盖过了,因此力量极其孱弱,不足以支持学者在学问上的不断进展。

 

我的新批判主义在这一点上自认为有一个重大的突破,就是通过我对自身中的集体无意识方面所作的自我反思和批判,而与之保持必要的距离,最大可能减轻它对学术研究本身的干扰,但仍然保留它对学术研究的动力。我知道完全摆脱它是不可能的,但只要我具备充分的自我批判精神,这种集体无意识的消极作用是可以得到控制的,而它的积极作用则能得到恰当的利用。


这样一来,事情就颠倒过来了。本来集体无意识把学者的一切研究都当作提供给政治目的和政治权力来利用的工具或手段,而现在,我却把集体无意识本身当作了促进学术研究的手段。从这种颠倒了的结构中,中国学者的个体独立性才有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立足之地,才确立起了中国知识分子的身份意识。其实,知识分子作为人类社会的精英,对于社会现实的关怀本来就是题中应有之义,即使那些潜心于数学和自然科学研究的科学家,他们的研究本身也具有其社会意义,而且他们本人也必定会自觉到这种意义。

 

西方知识分子虽然不像中国传统士大夫这样具有社会使命感(所谓忧患意识”),但仍然时常显露出改良社会的意念,常常是以抨击和批判现实社会的方式,或者通过诉诸上帝正义的方式,这在人文知识分子中表现得更为直接。然而有一点根本不同的是,西方知识分子对自身的身份有明确的独立意识,与世俗权力更自觉地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们的学术研究决不是为了当官,而是有自身的纯学术目标。因此我们不能说西方知识分子就不关心社会现实而只做纯学问,而只能说他们对纯粹学问和社会现实的关系的摆放与中国传统士大夫是不同的,甚至是颠倒的。


这种颠倒,正好合乎我们的时代。我们的时代是一个颠倒的时代,一切都处于颠倒中(“转型只是委婉的说法)。城乡关系在颠倒,工农业关系在颠倒,体脑关系在颠倒,官民关系在颠倒,个人和集体的关系在颠倒,权利和权力的关系在颠倒,的关系在颠倒……这种颠倒从一百多年前就已经开始了,但总是在颠倒一阵子后,又过来了。

 

其原因,就在于这种颠倒不是深层次的颠倒,不是触及集体无意识的颠倒。新批判主义的一个最大的推进,就在于把这种批判转向对批判者自身的自我批判,从而深入到自身内部的集体无意识的深处。这看起来好像是个人私下里的一种自言自语,但却显示出对整个民族传统最顽固的根基的一种无声的摧毁。从此我们再也没有什么现成的基础可以依赖了,一切都必须依靠我们自己个体的自由意志的创造和选择。

 

当然在这种自由面前,一个从未有过自由经验的民族最可能的选择就是逃避自由,回归传统的母体;但是在当代现实条件下,这已成为了幻想或者幻觉。一切有良知和上进心的中国知识分子都应当看清这一形势,要尽一切所能地促进启蒙的进化,自觉地抵制目前盛行的开倒车的逆流,将对传统文化即大儒家文化的批判推进到一个新的层次。



 

施展:天启三宗与政治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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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展:天启三宗与政治秩序

 

       今天的讲座,我会从以下几个角度展开:

 

第一,自由的背景或者说自由理念的宗教基础。自由是怎么从宗教中生长出来的,在天主教世界以什么样的方式浮现?在基督教世界或者清教世界又是以怎样的方式浮现?

 

然后,聚焦在清教背景,或者清教的自由理念与现在的世界秩序之间的关系。因为清教的理念是美国的立国理念,而美国是今天世界秩序的主导者,所以要理解今天的自由观念等各种理念,对美国清教理念的理解是非常有必要的。

 

第三,为什么美国所推崇的自由理念、普世价值,会在世界上遭受大量的反抗?这些反抗的原因、机理何在?最后,整个讲座会落脚在伊斯兰教。一方面伊斯兰教是怎么成长起来的?它内在的历史、教义是怎样的?为什么伊斯兰教世界会有如此之多的严重的反抗行为?

 

这是我今天要谈的整个脉络和线索。

 

 

 

 

 

罗马帝国的分裂带来教会的分裂

 

 

先做几个概念性的澄清。首先,宗教分狭义的宗教和广义的宗教:狭义的宗教就是必须有一个神,此时才能称之为宗教;广义的宗教,会将儒学都算在内。今天只谈狭义上的宗教,比较重要的是三大“一神教”,分别是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这三大教都是信奉“独一真神”,宇宙中只有一个神。“独一真神”是中国人最难理解的,我花了五六年时间,才找到它背后最基础的逻辑。

 

三大一神教都信奉独一真神,而且不管基督教、伊斯兰教、犹太教,他们信奉的神实际上是同一个神。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都是从犹太教衍生出来的,他们信奉的神其实是同一个,只不过对于这个神的理解和解释有很大差异,这可能跟大家直觉性的想法有很多冲突。这种差异带来一个后果,就是由于他们非常相像,在争夺信徒的时候,他们之间的问题就会尤其难以化解。

 

基督教又主要分为三大教派:天主教,主要流行在南部欧洲、西部欧洲和拉丁美洲;基督新教,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基督教;东正教,主要流行在东欧、斯拉夫地区以及希腊,差不多可以说东正教就是斯拉夫人的宗教,这个教派跟天主教、新教之间又有一定的差异。

 

最初,在公元之后几个世纪,耶稣刚去世没有多久,那些使徒们的影响都还在,这个时期只有统一的基督教。这个统一的基督教试图在罗马帝国内部传播,但对罗马帝国来说,罗马的皇帝就是神,必须敬拜皇帝。而对基督徒来说,只有上帝是神,除了上帝之外就没有神,持戒里已经规定了。所以这些基督徒要求放弃对罗马皇帝的信仰,皇帝岂能容他?一直都对基督教极力打压,直到公元390年,基督教才被确立为罗马帝国的国教。为什么罗马帝国皇帝肯接受基督教为国教,而不再要求人们以他作为神了呢?因为罗马皇帝要求:我允许基督教成为国教,但条件是我要做基督教会的最高领袖,教会的首领。这样,罗马皇帝就掌握了两个身份:一个是世俗身份,也就是皇帝的身份;一个是宗教身份,也就是作为教会的最高领袖。这个时期的基督教是统一的。

 

在罗马帝国内部,当时有四大主教区:一个在罗马,罗马城;一个在君士坦丁堡,就是今天的伊斯坦布尔;一个在今天埃及的亚力山大;还有一个地方叫做安提柯,在今天的叙利亚。亚历山大和安提柯,今天已经全都是穆斯林的地盘了,但在历史上,那是基督教四大主教区中的两个。



 

公元395年,罗马帝国分裂成东、西两半——东罗马帝国和西罗马帝国,之后没多久,西罗马帝国就崩溃了。分裂之后,西罗马帝国的首都在罗马,后来又搬到拉文纳,离米兰不远,而东罗马帝国的首都就在君士坦丁堡。而且东罗马皇帝仍然非常强大,这就带来东边和西边非常不一样的状态。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一个现象在西边出现了:公元476年,西罗马的世俗秩序彻底崩溃,而由宗教力量来担当一般的社会治理功能,人类历史上只有在西欧出现过这个现象。而在东罗马帝国,皇帝仍然同时担任教会的最高领袖,这就意味着皇帝对宗教仍然拥有直接的控制权,仍然处在“政教合一”的状态。

 

这里要强调一下,通常所说的中世纪欧洲是“政教合一”的说法是错误的。中世纪的西部欧洲,从来就没有过政教合一,一直是政教分立的。政教合一的是东罗马帝国。这种政教合一,不要理解成教会主导一切,而是由皇帝同时兼任教会的领袖,两个身份结合在他一个人身上,以这种方式实现政教合一。这就带来一个很大的差距,还有皇帝的东罗马,他们的教会组织就变成东正教,而西罗马或者说西欧,则逐渐演化成天主教。大约在公元1074年,完成了东、西罗马从法理上的最终分裂,在此之前,他们实际上早就隔阂、貌合神离好几百年了。

 

 

基督教神学的理性化转型

 

 

那么东边和西边的巨大差异在哪儿呢?对西边来说,由于世俗政权彻底崩溃,新兴起的所谓政权领袖都是地方的大老粗,蛮族的武士,由他们来征服西罗马崩溃之后的废墟。他们的水准差到需要一些学者给他们写行为手册,告诉他怎样做才符合一个贵族的标准。比如:家里墙上挂着毯子的话,就不要冲着这个墙小便;没挂毯子,才可以冲那儿小便!那是极其粗鄙的一群人。对于他们来说,完全不懂一个大的疆域该怎么治理。所以,西边世俗秩序的治理,一开始完全指不上这帮家伙。



那么西边世俗社会的治理功能是由谁来完成呢?都是由教会来完成的。因为当时教会是西罗马废墟上,唯一还拥有遍及整个西部欧洲通讯体系的一个组织。要想完成一般的社会治理,有两条必须做到:第一,内部比较顺畅的数据收集和整理功能,那就必须得有自己的通讯体系;第二,财政功能,必须有一套财政汲取能力,才有可能完成社会二次分配。而教会因为要外派传教士传教,那时候还没有罗马教皇的概念,只有罗马大主教——由四个主教区的大主教共同认可,但只是从神学思想上服从,行政关系上没有上下级关系,不是命令与服从的关系,只是一个劝告和听劝的关系,是同僚关系——罗马大主教会往各地派传教士,传教士到那个地方就成为主教,而派出去的传教士与大主教并不是上下级关系,而是派一个“兄弟”出去,一起来开拓主的事业。在这种模式下,欧洲形成了分布各地的主教网,他们要跟大主教通报进展,于是罗马的大主教有了一个遍及全帝国的通讯体系,并逐渐形成了征收人们对教会捐赠的体系,后来逐渐发展成“什一税”,防止西边的教会有自己的财政。这套体系就可以完成社会治理功能了。

 

而对于西边的教会来说,要想更好地完成社会治理功能,首先,必须得有足够的效率。比如,信徒捐了100元去做社会福利工作,最后行政成本花了120元,这种效率肯定是不行的。第二,公元1075年的罗马大主教格列高利七世,下发了一个教皇敕令,规定“从此之后,下面所有的主教都是我的下属”,这意味着天主从法理上正式形成了。它规定,大主教与教区主教之间是上下级关系,是行政命令关系,而且大主教是整个基督教会的领导者,是所有基督徒的领导者,所有基督徒都要受大主教管辖。当时西边神圣罗马帝国世俗的皇帝,也要受大主教管辖,因为他也是基督徒。格列高利七世自封为教皇之后,认为所有人都要在他统辖之下,所有的事都在他统辖之下,这就是西部欧洲的政教合一,是教皇能够统管一切。

 

但是,事实上他完全做不到这一点。他认为自己可以统辖一切的依凭是手里有精神权力,当年耶稣临赴难之前对门徒彼得说:“我要把我的教会建立在你这座磐石上,然后你掌管进入天堂的钥匙,凡是你在世间被捆缚的,那你在天堂也将被捆缚;凡是在世间释放的,在天堂也释放。”也就是说:你是否可以进天堂,钥匙在你手里。而“彼得”就是拉丁语“石头”的意思。后来的所有罗马大主教,以及再往后的罗马教皇,都说自己是彼得的继承人,所以“进入天堂的钥匙掌握在我手里”。在这种情况下,他就用这个权力试图说服所有人都归他管。但是这里有一个致命的问题,他手里没有枪!有枪的人是谁?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

 

关于西罗马帝国,16世纪之前,欧洲人普遍认为罗马帝国从来没有亡过,只不过是由谁在担纲的问题。这和中国的情况类似,我们也说“中国从来没亡过,只是谁当皇帝的事在变”。欧洲人也是这样认为,罗马帝国最早的当家人后来成为希腊人,就是东罗马帝国。希腊人之后是法兰克人,就是查理曼帝国,因为查理曼在公元800年加冕为皇帝,他的身份是罗马皇帝。法兰克人之后是日耳曼人担纲,就是神圣罗马帝国。神圣罗马帝国是高度封建制的帝国,真正的封建是诸侯割据的状态,在中国只有周朝才是封建。神圣罗马帝国下面有两个重要的诸侯国,后来崛起成为奥匈帝国和德国。但是在中世纪的时候,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是奥地利大公。奥地利本身是个公国,奥地利大公同时兼任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这意味着他有两个身份,一方面是诸侯,另一方面是整个天下的共主,但他认为自己一直代表罗马帝国。

 

公元390年,罗马帝国容许基督教成为国教的条件是:罗马帝国的皇帝兼任教会的领袖。也就是说他才是某种意义上的教皇,是上帝在世间的代言人。而神圣罗马帝国认为自己就是罗马帝国,皇帝同时继承罗马帝国皇帝的所有东西,理应是教会的最高领袖,而教皇认为自己才是教会最高领袖。所以公元1075年,格里高利七世发布教皇敕令——规定自己为世间第一人,所有人都归他管辖。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亨利四世坚决不同意,他不承认那个教皇,要废掉大主教的地位。而对于格里高利七世来说自己就是教皇,要把亨利四世从教会开除。

 



亨利四世被开除教籍,对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产生了一个问题。在封建状态下,皇帝与诸侯之间是一种契约关系,签订契约时双方手扶《圣经》发誓。假如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被开除教籍的话,就意味着当年的誓言无效,下面那些不服管教的诸侯就可以合法地反抗他。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害怕发生这种情况,只能向教皇认错。得到教皇的原谅后,他回到神圣罗马帝国,先平定了那些不服管教的诸侯,之后再重新把教皇废掉。亨利四世带着大军越过阿尔卑斯山,进入罗马废掉教皇,自己又立了一个新的罗马大主教。但对他来说,又有一个致命的问题:他的大本营在奥地利及德意志一带,在阿尔卑斯山以北,而罗马大主教的驻地在阿尔卑斯山以南,那时翻越阿尔卑斯山治理的难度是无法克服的,而他又不敢长期呆在罗马,以免北边叛离。可是只要他回到北边,南边就又不服他了。最终,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与罗马教皇之间默认了这样一个局面——两边互不否认,但也互不承认。

 

在这种情况之下,对罗马教会来说面临着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进行一般的社会治理,必须足够有效率;第二个问题是,要时刻提防北边的世俗政权。这就要求教会的整个体系必须理性化,有点类似于现在的理性官僚制度,必须把教会打造成一个理性化体系,这样才能更有效率地完成社会治理工作,以及跟世俗政权进行抗衡。在这个理性化的基础之上,教义相应地也必须有一个理性化转型。宗教的一大特征就在于不在乎世俗那些东西,可如果这样就没有办法去为教会辩护。

 

罗马教会教义以及神学的理性化转型大概在十三世纪完成。当时最主要的神学家是托马斯·阿奎那,他跟朱熹是同时代的人,他的神学理论后来成为罗马教会的官方神学,一直到今天。他把亚里士多德的哲学跟基督教神学结合在一起,完成了基督教教义的理性转型。

 

 

 

东正教与弥赛亚帝国意识

 

 

同时在东罗马帝国,皇帝仍是教会的最高领袖。对于皇帝来说,他已经有一套世俗的管理体系,不会再让教会设立一套体系。这就相当于在公司内部已经形成了一套理性的官僚化体系,它对于公司的所有人都具有约束力,即便是统治者都没有资格去随意违背这套规则,否则建立这个制度就没意义了,统治将不可持续。而东罗马帝国的皇帝,他已经跟世俗的官僚体系有一种相互制约,形成了一种平衡关系,要是再形成一套教会的官僚体系,或者叫教会有效率的自治机制,他作为教会的最高领袖就又要受到那套体系的约束。更严重的是,宗教掌握着对皇帝身份合理性的解释权,假如皇帝控制不了教会,皇帝会非常难受。

 

所以东罗马帝国的皇帝不会让教会有进行组织化、理性化发展的空间。相反世俗的皇帝会拼命鼓励那些神职人员应该守出家人的本分,应该去灵修、隐修,应该去追求神秘体验、灵魂出窍,跟上帝之间直接形成沟通,去为伟大的皇帝祈祷,保卫帝国千秋万代。这使东边的教会组织从来没有像西边一样形成理性的官僚化。相应的,东边的教义也就不会往理性化的方向发展,仍然是一种神秘主义的倾向。

 

神秘主义的一大特征,它的每种思考都直入人内心最深处,深入最黑暗、最隐秘的地方,深入内心最深层次的人性和兽性的冲动、纠结,理性和欲望的冲突,灵魂与肉体的矛盾,直探最深层次的地方。以至于它把这些思考往外一抛,人就彻底被镇住了,对灵魂形成巨大的震撼,让人泪流满面、不知所措,最后由内到外焕然一新,彻底臣服皈依于上帝。而这一特征正是基于神秘主义的神学传统。在东边的神学教义中,神秘主义占主流,是官方神学;西边也有神秘主义,但不占主导地位,是理性主义占主导地位。

 

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于土耳其人手之后,东正教的中心转移到俄罗斯。俄罗斯的民族气质,充分体现于19世纪“白银时代”的文学作品中,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里等文学大师对于人性的探究,直刺人心最底处。读这种小说就会感叹,人真是充满了原罪,除了归于上帝,永无得救之日。这些对人最深层次的心灵震撼,只有在俄罗斯文学里边能呈现出来,西欧的小说绝对没有。为什么俄罗斯小说会有这样的程度?因为历史上东正教所流传下来的神学气质,神秘主义的气质,它的每个思考都直指人心。用国学的话来说,一个是理学,一个是心学,西边走的是理学路线,东边走的是心学的路线。





 

而这种神秘主义导致在东正教里面有一种“弥赛亚”观念,认为人类世界充满了原罪,充满了黑暗,上帝把他的独子派到人间拯救人类,人类得救后,那个独子又回到天上,此时在世间,上帝把责任交给了弥赛亚(希伯来语是救世主的意思),耶稣就是弥赛亚,但弥赛亚回到天上之后,这个责任转到一个帝国身上,这个帝国是人类的希望所在。

 

因为帝国是用文化来获得定义的,中国在历史上曾被不同民族统治,但我们始终会说这是中国,这是用文化来识别的。东正教认为弥赛亚将责任交到的这个帝国就是弥赛亚帝国,它承担起完成人类救赎的使命。而这个弥赛亚帝国随着东罗马帝国的流转,俄罗斯认为自己接续了这个使命。西欧人认为:第一个罗马是罗马;第二个罗马是东正教的拜占庭帝国,是希腊罗马;第三罗马是法兰克的罗马;第四罗马是神圣罗马帝国,日耳曼人的罗马。而在东边这个观念就变了,第一个和第二个罗马是一样的,第三个罗马就是俄罗斯。俄罗斯自视为罗马,认为弥赛亚帝国的命运落到了俄罗斯身上,要完成对人类的救赎。

 

而弥赛亚的救赎如何实现呢?看一下历史上基督耶稣是如何完成救赎的就知道了。基督耶稣通过救苦救难完成救赎,所以弥赛亚帝国也要通过自己的苦难,最终帮助人类完成救赎。从历史上看,俄罗斯帝国历经磨难,被蒙古人统治多年,生活在苦寒之地,农奴生活的艰苦,贵族统治的辛苦,而越苦难越证明俄罗斯是上帝所指定的弥赛亚民族,是上帝指定的弥赛亚帝国。俄罗斯有一个基于苦难才能实现弥赛亚的观念,使它越是困苦时大国意识反倒越强,它会反过来想,“这是上帝必将降大任于我”。所以历史上,拿破仑横扫天下,最后打到莫斯科的时候,反倒把俄罗斯人最深层的东西激活,把它的大国情怀激发出来,后来反抗希特勒也是如此。今天看来,俄罗斯进入一个很糟糕的状态,但是越是糟糕的状态,很有可能俄罗斯这个民族深层次的大国意识又会被激活。

 

处理对俄罗斯的外交时,一定不要简单基于它的国力兴衰来讨论问题,一定要深入到这个民族最深层的精神动力。这个精神动力影响着它如何决定自己的国家利益,怎样投放它的国家资源,以及它有可能形成怎样的外交政策等等,这些都是基于最底层的精神动机。而俄罗斯的精神动机是基于弥赛亚情怀,弥赛亚情怀又基于它的东正教传统,东正教的传统带有特别强的神秘主义色彩。就今天的俄罗斯来说,在物质上成为大国的可能性已经丧失了,但是毕竟它的体量足够大,又是核大国,以及基于苦难完成救赎的精神动力,所以它一直是构成欧亚大陆的一个平衡力量。美国一直意图依靠俄罗斯来平衡中国。在这种情况下,俄罗斯很难和中国构成最好的伙伴。

 

 

中世纪天主教孕育早期“自由”

 

 

再来说说西边的天主教。虽然天主教对教义、教会组织结构全都理性化了,但在中世纪,人们思考世界时并不会去客观地看待,而是通过一个透镜去看世界,这个透镜就是人怎样理解世界,以及理解世界的基本方法论。比如,你住在一个小岛上,跟大陆隔离开了,那么大海对你来说究竟是天堑还是通途?就要看你怎么去看大海,而大海永远是那个样子。假如你认为大海是天堑的话,你这辈子都会像那些太平洋上的土著一样,不会离开小岛;但你认为大海是通途的话,就可以建立起一个世界帝国,像英国人那样。而英国人认为大海是通途,也是到17世纪才开始的。17世纪以前,英国人在欧洲大陆始终有它的领地,他会从欧洲大陆的角度来思考问题,为了保障那块领地,他要从岛上往大陆运人、运物,非常麻烦,此时大海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成本,就是天堑。但是当在大陆的领土全都丧失掉之后,它的视角变了,大海变成了通途,从大海可以通达全球,可以通过海洋征服世界,从海上汲取资源。其实大海还是那个大海,但看待它的视角却可以不同。

 

对于中世纪的人来说,他一定是通过宗教的透镜来看待世界。这个宗教本身的气质是什么样,就会直接影响到这个民族总体的气质。所以俄罗斯民族,会有很强的神秘主义气质;在西欧这边,由于它的教会理性化引发的教义理性化、神学理性化,导致了西欧人看待世界的时候也是理性的。这种理性主义的态度,以及中世纪欧洲经院神学的辩证法,他们甚至会非常认真地讨论一个针尖上能站几个天使,究竟是36个、49个还是72个?他们会用非常复杂的方法论证。在这个过程中,为了把结论彻底说明白,会有一套非常复杂的逻辑训练,这使得欧洲中世纪经院神学的发展过程中,产生了极强的形式逻辑的发展,而形式逻辑对于欧洲发展是最重要的一个工具。所以西部欧洲在中世纪后期理性主义的气质非常强,通常认为欧洲到了文艺复兴才开始理性启蒙,击破了中世纪的黑暗、愚昧,其实中世纪的欧洲给后来的启蒙,以及理性的发展奠定了重要的基础。没有中世纪经院神学的那段历史,就不可能有后来的理性主义启蒙。

 

就中世纪的西部欧洲来说,没有“政教合一”,只有政教分立。世俗的皇权与教会之间是一种对抗关系,而不是合一关系。在中世纪有不到100年的时间,教皇的力量一度要压倒皇帝的力量,但之后教皇和皇帝的力量就永久的不可逆的颠倒过来了,皇帝的力量又要压倒教皇的力量,这是永久的不可逆的。此时,神圣罗马帝国以外的国家——法国,利用保护教皇的理由向神圣罗马帝国宣战,并获得了正当性。最终,教皇和皇帝谁也没有实力压住对方,这使得中世纪的欧洲是一种政教分立的状态。

 

在政教分立的状态之下,中世纪的欧洲建立起一系列理性主义的思考方式,天主教会也建立起比较现代化的教会官僚体系,包括教皇、红衣主教、基层神父,神职人员被编制成一个官僚体系。在这套官僚体系下,治理的效率和统治的效率非常高。所以中世纪后期,那些蛮族的封建国家也开始跟教皇学习这套逻辑,在此之前,他们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统治国家,不懂得官僚制度该怎么建立。

 

中世纪后期,法国国王逐渐把封建割据的法国统一起来。在中世纪的封建状态之下,每个封建领主都有自己的封建特权,这种特权被称为“自由”。这种封建自由是由国王和封建领主之间的权力平衡决定的,这个均衡确定了特权的边界。但是国王把所有封建领主都征服后——就像周天子把天下统一了或者说秦始皇统一天下是一个逻辑——国家统一之后,特权就保不住了。当封建特权没有了,自由也没有了,所有人都陷入不自由的状态,包括国王本人。因为他成为所有人的敌人,所有人也都成为他的敌人,国王必须时时刻刻攥着武器,于是就成了武器的奴隶,武器的逻辑决定他行事的逻辑,对于国王来说,实际上他也不自由了,被武器所奴役。

 

这时就需要一种理论来重新定义国王,因为直接把国王推翻是不可能获得自由的,能推翻国王的人一定是比国王拥有更多武器的人,他不可能带来自由。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理论来重新定义国王,国王于是被拆分成两个身份:一个是作为主权者的国王,一个是作为最高行政长官的国王。作为主权者的国王只负责立法,作为行政长官的国王依照立法来行事,作为被统治者可以随时指责作为行政长官的国王,反对他正是因为忠于作为主权者的国王,在这种情况下才可以每个人都重新获得自由。

 

由此,自由的行为边界通过主权者国王的立法重新获得了定义,这个重新定义的自由,跟原来的自由完全不一样。原来的自由是历史中磨合出来的,而这个自由是重新定义出来的。那么这个重新定义出来的自由跟别的价值观之间该如何排序,自由、平等、博爱、民主等等各种复杂的价值,它们之间的优先性、排序关系是什么?究竟都是什么意涵?彼此之间应该处在怎样的一个结构性框架之下?如何把他们统合在一起,成为人类要追求的一个价值?

 

因为一开始就是通过理论来对自由重新定义,那么接下来所有自由、平等、博爱,都要在纯理论之中进行理论讨论,在进行理论思考时所依凭的思维工具就是理性主义。从中世纪的天主教中逐渐生长出来的理性主义,成为早期西欧对自由思考时所依凭的最重要思想工具。

 

 

清教的原教旨主义特征

 

1517年出现了“宗教改革”,之后有了“新教”,为什么会有宗教改革?实际上任何一个官僚体系在建立之初,都是做为最高统治者的一个工具,统治者为了统治更有效率,他一定需要一个工具,通过这个工具使国家或者公司更有效率。但是,这个官僚体系只是一套行为规则,必须得有人具体去执行,这个执行者必须要在相应的位置上,比如部长或者司长,只有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官僚体系才能一直作为工具存在。然而任何占据这个位置的人,都有占据这个位置谋私利的机会,人都是有原罪、有欲望的,会有这个冲动。所以官僚体系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就又得设立一个对它的监督机制,假如这个监督机制变得很庞大,又会发现监督机制里边的人也开始利用它的监督身份谋私利,又得再设立一个新的机制来监督这个监督机制。明朝时,有一套完整的六部体系,之后用东厂来监督六部,又用西厂来监督东厂,接着是锦衣卫,变成了层层叠叠往上走。最后这个官僚体系庞大到已经不可能做有效监督,对监督的监督,对监督的监督的监督,到最后不可能完成有效监督,于是这个官僚体系里的人会利用官僚体系行自利之事。

 

官僚体系最初是作为手段被设计出来的,但由于里边的人的活动,会使得这个官僚体系的手段被异化成为目的,于是这个组织最后会被官僚体系所绑架。官僚体系的活动本来应该是为整个大的共同体而工作的,但是最后只为自己工作,所有攫取的利益都被分割了,从手段异化为目的。人类历史上,为什么任何一个庞大的帝国都只有几百年寿命?就在于在这几百年里,这个帝国初起时,官僚体系的确就是作为工具、作为手段存在的。而且最初的皇帝都比较能干,可以有效地控制官僚系统,但是他的后代能力会逐渐退化,难以控制这个系统,最后官僚体系会绑架帝国,凌驾于帝国之上,甚至帝国所有的财富都要用来供养这个体系。

 

这种情况在历史上曾一次又一次出现,在罗马天主教会也出现了这个问题。最初格列高利七世设置教阶制的时候,是为了使工作更有效率,但是到了公元1517年,也就是格列高利七世之后的400年,教会的官僚体系跟最初设定的目标已经南辕北辙。一个帝国的有效期限400年基本到极限了,此时的罗马天主教教会已经完全背离了所应履行的职责,背弃了自己的理想,神职人员利用教会的地位,为自己谋取利益。这时自然有人站出来反抗,这些敢于站出来指责教会要记住基督教核心价值观的是什么人呢?一定是信仰特别虔诚的人,他对于这个信念有一种内在的虔诚感。而1517年开始的宗教改革,发起者马丁·路德就是这样一个人。于是1517年马丁·路德开始改革。1534年,英国国王亨利八世也开始改革,但他的改革与马丁·路德不同,他把英国天主教会的领袖从罗马教皇换成国王本人,别的没有变化。更重要的是1536年在日内瓦,加尔文推行的宗教改革,把马丁·路德的改革又往前推进了一步。这些敢于站出来指责教会背弃了核心价值的人一定是最虔诚的信徒,他们跟罗马天主教会是有差异的。

 

前面讲过东正教的特征是走神秘主义的路线,因为它特定的历史机缘,它的教会结构使它的教义只能是神秘主义。而罗马天主教会走理性路线,接下来的新教,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基督教实际上是指基督新教里边的一个特定教派,就是1536年的加尔文教派,这个教派后来被称作“清教”。基督教或者说清教、天主教、东正教,它们都信耶稣基督,统称为基督宗教。因为名称容易混淆,那些不是天主教和东正教基督教的,我今天都用“清教”这个概念。




约翰.加尔文

 

清教的加尔文宗,为美国提供了立国精神,对今天世界的影响是最大的。东正教是走神秘主义路线,天主教是走理性主义路线,而清教走的是纯粹的信仰主义路线。所谓信仰主义是什么概念?实际上就是原教旨主义,不要以为只有伊斯兰教有原教旨主义,清教就是原教旨主义。

 

原教旨主义跟神秘主义的区别是什么呢?

 

神秘主义不认为圣经上的字是绝对真理,而只是一个象征,上帝用这些象征来启示人类,然后人通过对这些象征的沉思,最终达到一种神秘体验,达到跟上帝直接的灵魂交流。

 

理性主义也认为圣经上的话不能一字一句照搬,因为圣经用了很多比喻、象征来揭示出宇宙当中恒久的道理,这种大道是可以用理性发现和表达出来的,所以对圣经要依照理性的方式来解释。

 

理性主义和神秘主义,一个要追求足够理性的、逻辑的方式来解释圣经;另一个根本不追究逻辑,甚至反逻辑,认为逻辑会窒息人心灵深处的本能的精神伟大,太逻辑化之后,人行事会特别有预期,没有做人的味道。东正教神秘主义认为人的味道不是从经里面按字抠出来的,而是通过经的隐喻获得启示,然后活出自己的味道来。天主教是按照圣经中的隐喻象征,来解读出宇宙当中的逻辑理性。

 

清教的信仰主义是什么呢?任何人试图把圣经当中的象征当成隐喻来理解,就已经背离了上帝,上帝的话全在圣经里,人只能按照经来读,圣经里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假如有人认为这个违背逻辑,只能证明自己的愚钝。人必须严格按照圣经一字一句地来理解,不能加上额外的解释,而对于天主教和东正教来说,恰恰是要加上别的解释。清教则拒绝任何额外解释,只要有解释,就是在用人的思考窃夺上帝的位置,这正是原教旨主义的特征。



 



 

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及其历史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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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及其历史意义

 

                  文: 陈浩武

 

—仅以此文纪念宗教改革五百周年

 

 

  十六世纪发生在德国的马丁·路德宗教改革,是欧洲文明史上最重要的历史事件之一。它对欧洲乃至全人类的文明进程,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中世纪以后,西方文明的进程,正是沿着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这几大主线来展开的。其中的宗教改革,既结束了中世纪罗马教廷的宗教专制统治,亦开创了十七世纪人类的理性文明精神,起着重要的承先启后的作用。

黑格尔认为:文艺复兴是近代“黎明的曙光”,而宗教改革是“曙光后继起的太阳”;

罗素认为:宗教改革摧毁了基督教世界的统一性以及以教皇为中心的政府,从而使近代国家主义得到长足发展;

 

 

1,马丁路德宗教改革前的德国 

 

  马丁·路德,1483年出身在德国中部曼斯菲德一个天主教家庭,家境贫寒。1501年,他考入爱尔福特大学,修拉丁古典文学,1505年获得文学硕士学位,不久后入修道院,并力图以苦行、禁食、自我鞭笞方式寻求灵魂解脱,但效果不佳,使他陷入困惑。1507年以后,他受到捷克大学约翰.胡斯等宗教改革先驱人物影响,认真研读奥古斯丁的神学著作,奠定了他深厚的神学功底和坚定的宗教信仰。1512年,马丁·路德获神学博士学位,在维滕堡大学讲授《圣经》,1515年,升任副主教。

 

  马丁·路德生活时期的德意志,尚不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而是一个由分散的、几百个大大小小诸侯和采邑组成的领地。其经济发展水平远低于其他欧洲国家。经济落后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诸侯割据,互设藩篱。在十六世纪初,德意志境内有七大选帝侯,十几个大诸侯,200多个小诸侯,还有数以千计的独立帝国骑士。这些分散的诸侯各自为政,各行其事,以致关卡林立,币制混乱,无法形成统一的市场,更不能为贸易活动提供便利和保护,经济发展受到严重阻碍。

 

  在德国外部,其形势也不容乐观。

  由于当时的天主教罗马教廷已经被法国人所控制,其他欧洲国家在成为民族国家之后,也渐渐摆脱罗马教廷,所以从财政方面来讲,罗马教廷的收入明显减少。但教廷和教皇为了维持奢靡的生活,开支依然庞大。于是,一个分散而又软弱的德国,就成为罗马教廷宰割的主要对象。据统计,在马丁·路德生活的十六世纪初,每年从德国流入罗马教廷的财产高达三十万金币,而与此同时德国的帝国税收才仅仅1.4万金币。德国成了“罗马教皇的奶牛”。

   这种经济上的格局,造成德国民众,包括贵族和诸侯对罗马教廷的不满与仇恨。 

 

 2,基督教的腐败

 

那么,在这个时代,天主教教会是一个什么状况呢?

   中世纪的欧洲的基督教,离罗马皇帝在公元313年颁布“宽容赦令”和“米兰赦令”,承认基督教合法并逐步发展为罗马帝国的国教,已经有一千多年,基督教从受打击,受迫害的弱小宗教团体,逐步发展到走上圣坛精神领袖,特别是在强大统一的罗马帝国崩溃以后,基督教更是成为高高凌驾于欧洲各国世俗皇权之上的统治者。

   由于宗教的专制,在当时,任何一个人,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其灵魂最终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决定权掌握在教会手中,相当于教会掌握着每一个人灵魂救赎的钥匙,这就使教会不仅控制了人民的精神生活,就连世俗王权,也必须仰赖其神权的鼻息。

   从理论上讲,在基督教中供职的所有神职人员,是上帝在人间的代表,就必须有严格而崇高的操守和品行,就是教士必须遵守的三大准则:贫穷、贞洁、服从。 但是,任何不受约束的权力必然导致腐败,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高高在上的罗马教廷,打着上帝的旗号,用上帝来制约别人,而从不制约自己。长期控制整个社会生活而自己不受任何力量的控制,已经导致其严重腐败。

   罗马教廷的腐败,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是出卖圣位。

    出卖教廷圣位,在当时已经相当普通,从主教、地区大主教,到神父等等,都可以出卖。许多人拿钱买到较高圣位以后,再将其所辖的低级圣位也拿来卖掉,以捞回自己买圣位的钱财。1514年,罗马教皇将美因兹地区大主教的职位卖给勃兰登堡的阿尔贝特,而阿尔贝特为了筹到这笔巨款,在教会的同意下,则以修建圣彼得大教堂的名义在辖区向平信徒发行赎罪券。

    除了出卖神职,教廷还通过出售圣像,圣徒遗物来搜刮民财,什么耶稣生前睡过的稻草,什么古代圣徒用过的驴缰绳之类,千奇百怪,无所不有。

    二是蓄妾。

   按照罗马教廷的规定,神职人员必须贞洁,不容许结婚。在中世纪奢靡的教廷,神职人员表面不结婚,背地里却蓄妾,包养情妇,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薄伽丘的《十日谈》,就揭露了神职人员道德虚伪的状况。 特别是在十三、十四世纪,由于百年英法战争和欧洲“黑死病”的流行,大量的男性公民死去,许多女性无以为生,只好进修道院,修道院也变成藏污纳垢之所,非常淫乱。当时有个形象的说法:在教堂的院子任何地方挖下去,都是婴儿的尸骨。

    据说马丁·路德到罗马城去给教皇汇报工作,看到罗马城妓女多如牛毛,深深感到失望和愤怒。

    三是出售赎罪券敛财,亵渎信仰。

    罗马教廷要维持这种纸醉金迷的生活方式,就必须有大量的钱财。特别是在修建圣彼得大教堂的巨大财政压力下,于是将出售赎罪券作为主要的敛财手段。所谓的赎罪券,就类似于发国库券,国库券是政府向公民借钱,将来还要还本付息。但赎罪券完全是利用信仰向平信徒的一种欺骗和无偿索取。

    按基督教理论,所有的人在上帝面前都是有罪的,按理,信徒是要通过善行积累,使上帝赦免罪行,使灵魂升入天堂。

    但是当时罗马教廷宣传,只要花钱到教堂去买一种券,教会就会使你赎罪,买的越多,赎的罪就越多。

    1517年,一位多明我会修士台彻尔,在大肆宣传赎罪券时说:“赎罪券乃是上帝高尚的礼物。买了赎罪券的人,不但他以往的罪可以得到赦免,将来的罪也可以赦免。”“而且为已死的人买赎罪券,也能让他们立即脱离罪罚。”他说:“你们要相信,上帝已将赦罪的主权交给了教皇。”“现在哪怕你们只剩下一件外套,也要脱掉卖了,火速来买赎罪券。”他还形象地宣传道:“当买赎罪券的金币落入钱箱发出叮当一响时,你亲人的灵魂马上从地狱上升天堂”。

而罗马教廷的各级神职人员们,通过赎罪券聚敛大量财富以后,纷纷到意大利去购买土地、盖庄园,过着世俗社会的奢靡生活。到了中世纪后期,教会和修道院已经控制了欧洲三分之二的土地。

   可以看出,中世纪的罗马教廷,已经面临深刻的危机。这种危机,主要就是天主教教会已经堕落为一个利益集团,他们满嘴仁义道德,满肚男盗女娼。基督教在理论和实践,口号和现实之间,已经出现了严重的背离。基督教的唯灵主义理想和神职人员的卑劣行为形成强烈的反差。虽然他们还在唱着拯救灵魂的高调,但他们的专制、残暴、贪婪、腐败和虚伪,已经和他们自己宣传的高调背道而驰,日益失去民心。

    教会的虚伪和堕落引起了欧洲人的愤慨,马丁·路德就是在这个背景下站出来了!

    1517111日,马丁·路德在维滕堡大教堂门前贴出了题为《关于赎罪券效能的辩论的九十五条论纲》,相当于张贴了一张大字报。本来,这九十五条论纲只是路德和推销赎罪券的台彻尔之间的一种学术辩论,没想到,一场轰轰烈烈的宗教改革,就此掀开了序幕。 

 

 

      

3,九十五条纲领 

 

 

 《九十五条论纲》的核心,是反对教会用赎罪券的形式聚敛钱财。路德认为,这种方式已经完全违背了上帝的意志。因此,他把矛头直指赎罪券,将上帝惩罚、悔改、赦免作为辩论的重点。

    马丁·路德认为,救赎是通过信仰而受上帝恩赐的免费礼物。每一个真正悔改的基督教,即使没有赎罪券,也完全脱离了惩罚和罪债。并说:那些说为求获得救赎或赎罪券并不需要痛悔的人,是在传与基督不相符的道理。

    路德认识到,赎罪券之所以能向平信徒销售,是因为罗马教廷宣称教皇有赦免信徒之权,所以马丁·路德尖锐指出:“赦免之权只在上帝,教皇无权赦免任何罪债。”“任何活着和死去的真正的基督教,即使没有赎罪券,也都能分享基督和教会的一切恩惠。因为这些恩惠源于上帝”。“靠赎罪券获救,乃是空虚的。”因为马丁·路德知道,只有剥夺教皇赦免权,人们才不会相信教皇而去购买所谓的赎罪券。

     

4 “因信称义”

 针对罗马教廷的宣扬所谓善功称义,马丁·路德旗帜鲜明地提出了“因信称义”的口号。罗马教廷将购买赎罪券,向教会捐助财产,参加十字军去攻打伊斯兰教徒统称为“善功”。有了这些善功,罪孽就可以赦免。马丁·路德认为,在上帝面前成为义人,灵魂得到拯救,根本不是靠什么善功,而是靠内心坚定的虔诚信仰,得救的条件不在于行为效果,而在于内心动机。

    马丁·路德进一步提出“唯独信仰!唯独圣经!唯独恩典!”的口号,他力图以真诚的信仰来取代虚伪的善功;以《圣经》的权威来取代教会的权威;以上帝的恩典来取代教皇的专制。他希望基督教回到奥古斯丁时代,那种纯粹信仰的时代。马丁·路德在《致德意志贵族的公开信》中说:“罗马天主教非常巧妙地在他们周围筑起了三道墙,这就是整个基督教可怕腐败的原因:

    首先,受到世俗权力压力时,他们就发布赦令说,世俗权力对他们没有管辖权,相反是教会权力高于世俗权力;

    其次,如果试图援引《圣经》来指责他们,他们就提出异议说,只有教皇才能解释《圣经》;

    第三,如果有人以召开公会议相威胁,他们就可以谎言回答说,只有教皇才能召开公会议。

   这样,他们就狡猾地窃取了我们的三根权杖,可以不受惩罚,安居于这三道围墙筑起的金城汤池之中,为我们亲眼所见到的为非作歹。” 

  《九十五条纲领》写好以后,马丁路德把其中一份送给他的上司,另外一份钉在教堂的大门上,以期引起同事们的讨论。因为文件是用拉丁文写成,在那个时代,拉丁文是教会的专有文字,老百姓并不懂拉丁文。但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有人很快把这份文件翻译成为德文,从而迅速传遍了德国甚至传遍了欧洲。

  《九十五条论纲》象一把火,点燃了德国人民长期郁结在心中欲待表达的激情,这种激情既有对教廷剥削德国财产的仇恨,也有多罗马教皇那种虚伪道德和纸醉金迷奢侈生活的厌恶,还有各地诸侯希望利用这次宗教论战来扩充势力的动机。几种力量交织一起,迅速形成燎燃之势,不可阻挡。两周之内,便传遍德国,一月之内,就传遍欧洲,并迅速被译成各种文字。 

   理所当然,这样一纸檄文,也遭到了罗马教廷顽固势力的攻击,他们向罗马教廷控告马丁·路德蔑视教皇的权威,引起教皇的震怒。

  

 5,和教皇的冲突

 

 教皇于1518年十月召马丁·路德去罗马受审,在德国萨克逊选帝侯的支持下,马丁·路德拒绝了。后来罗马教廷改为要马丁·路德去奥格斯堡,向卡叶坦主教承认错误,马丁·路德在帝国卫队的护送下,去了奥格斯堡,但拒绝认罪,留下了一封向教皇的申诉信后,返回了维滕堡。

  1520年,教皇奥利十世把路德开除教籍,但是路德不为所动。  罗马教皇无计可施,只好请罗马皇帝出面干涉。当时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是一位坚定的天主教徒,他旗帜鲜明地站在天主教皇一边,于是他向马丁·路德发出邀请,邀他到沃尔姆斯帝国会议为神学观点作证。这其实是一个阴谋,因为有前车之鉴,公元1414年,宗教改革的先驱,捷克布拉格大学校长胡斯,就是被诱骗到帝国会议上作证,而被罗马教廷以异端的罪名活活烧死的。

    但凛然正气的路德,毫不畏惧,他觉得自己是“代表上帝前往”,毅然踏上了去沃尔姆斯的道路。他说:“即使沃尔姆斯德魔鬼有如房顶上的瓦片一样多,我还是要坦然前往!”没想到,大批马丁·路德的支持者自愿随他前往,路上竟然汇流为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沃尔姆斯当地的人民也像欢迎英雄般地欢迎马丁·路德,他们高  呼口号,支持马丁·路德的宗教主张,马丁·路德的禀然正气和民众的热烈支持,迫使皇帝不敢对他轻举妄动。

    离开沃尔姆斯以后,查理五世在全德意志境内通缉马丁·路德,萨克森选帝侯把他藏匿在瓦特堡,马丁·路德的后半生就在帝国的通缉下过着隐居的生活。

   这个时期,马丁·路德的重大贡献,就是将《圣经》译成德文,让德国人可以直接阅读德文版的《圣经》,直接与上帝交流,他把德语从蛮族语言变成了高雅的语言,为德意志文化发展,作出了重大的贡献。 

 

 

     6,宗教改革的影响和意义

 

    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对德国、对欧洲乃至对世界文明的进程,都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

    首先,它打破了罗马天主教的专制和一统天下的局面,导致罗马天主教会大分裂,实现了宗教信仰的多元化、自由化。马丁·路德提出“因信称义”的神学观点,打破了罗马教廷的谎言,恢复了信徒对上帝的虔诚信仰,开创了一种德意志式的宗教理念,即将称义从虚伪的善功中解脱出来,转为一种内心的精神信仰。

   随着改革的深入,马丁·路德和德国贵族进一步提出,要摆脱罗马教廷的掠夺,建立不受教廷统辖的、本民族的、独立的国家教会,并且用本民族语言举行祈祷活动。经过多年的努力和抗争,终于在1555年,双方缔结了《奥格斯堡合约》,这个和约,承认了路德派的合法地位,并且确定了“教随国定”的原则。所谓“教随国定”,就是承认诸侯有决定其臣民宗教信仰的权力。这就使得宗教信仰和民族国家的发展联系在一起,宗教信仰成为激励民族国家和君权专制发展的动力,成为民族国家发展的精神凝聚力,这点,对欧洲民族国家发展进程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从此,罗马教会分裂成为天主教和新教两大阵营。

    其次,推动了欧洲其它国家的宗教改革,在新教内部,形成了路德宗,安迪甘宗和加尔文宗三大主流宗教教派。

受路德影响,加尔文在日内瓦推行宗教改革,创立加尔文宗。

    加尔文宗除了坚持路德的“因信称义”以外,形成了“预定论”为中心的神学体系。加尔文认为,上帝为了彰显自己的荣耀,对世上的每个人都做了永恒的判决,这个判决就是“预定”,根据预定,有人得救,成为上帝的“选民”;有人受罚,成为“弃民”。虽然谁能成为上帝的选民是个奥秘,但人们可以凭借自己对基督的信心和按《圣经》的准则行事来获得上帝救赎的确证。

    加尔文提出“天职”(Calling)观,他不像路德那样单纯强调精神信仰,而是把内在的精神信仰和外在的善功结合起来,他认为:信仰是蒙受上帝恩典的内在确证,而善功则是蒙受恩典的外在确证;在一个清教徒看来,一个真正蒙受上帝恩典的人,不仅在内心深处充满对上帝的坚定信仰,而且在社会行为,家庭生活和日常工作方面都要表现其美德。加尔文认为,所谓的天职,善功,并不是修道士远离尘世的苦修,而是体现在平凡的世俗的日常的生活和工作之中。劳动是一种神圣的职责,无论你是经商,还是担任神职,都是受命于上帝,都是荣耀上帝的行为。创造财富不是罪恶,相反,只要在品质上不违反《圣经》,在财富使用上不挥霍浪费,赚钱发财也是替天行道,是上帝恩典的标志。

    加尔文宗的理论,以勤劳、俭朴、积极向上为荣耀,以奢侈、浪费、不劳而获为耻辱,为新兴的资产阶级的发展提供了神学依据,培养了一大批冒险进取、克勤克俭,对社会有着强烈责任感的信徒,成为新兴资产阶级的精神代表。特别是其将卑微的世俗行为上升到“善功”的高度,使其成为蒙受上帝恩典的外在确证,阐发了其教义的重要伦理,成为推动资本主义精神的有力杠杆。

    后世的德国哲学家马克斯·韦伯的划时代著作《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正是描写了的加尔文宗的新教教徒。他认为,这些信念构成了整个资本主义的精神气质。宗教改革为资本主义的经济发展提供了合理性依据。

再说安地甘宗。

宗教改革对英国的现代民族国家兴起起了极为重要的推动作用。

亨利八世进行英国的宗教改革,表面上是起源于一场离婚案,但是其本质是将英格兰的利益置于罗马天主教廷之上,迎合了英国人长期淤积在心中的“英格兰属于英格兰人”的强烈民族意识。

英格兰宗教改革和欧洲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是一次自上而下的改革,而且其重点在于解决教俗关系。而不是纯粹的神学问题。

一是通过《至尊法案》,将国王权力置于教会之上;

二是剥夺教会的土地和财产,而通过瓜分这些土地和财产而形成的新兴土地贵族和世俗地主成为英国原始资本积累的主力军。

到伊丽莎白时代,进一步将安地甘宗确立为英国国教,为后来英国的清教徒革命和“光荣革命”奠定了重要的物质基础和社会基础。正是那个以英格兰利益为至高无上,并且具有宽容精神,兼收并蓄的安迪甘宗教,大大促进了英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使其成为世界上第一个资本主义强国。

  第三,推动了罗马教廷革除腐败的进程。 宗教改革的风暴,路德宗、加尔文宗、安地甘宗的建立,对罗马教廷形成巨大冲击。罗马教廷许多有识之士看到,如果不改变自身的虚伪和腐败,罗马教廷就会有灭顶之灾的危险。于是,从教会内部开始整顿纪律,严格道德规范的活动。特别是在公元1527年,查理五世劫掠了罗马城,许多人将此次劫掠看成是上帝对罗马教廷道德腐败、缺乏信仰的一次惩罚,于是加快了内部整顿的步伐。

特兰托会议:1545—1563年,各地主教和其他高级神职人员聚集在特兰托,通过会议讨论和解决一系列宗教教义和教会改革问题,进一步确立了阿奎那神学思想,承认罗马教会的腐败,要求教会遵守道德准则,同时,广泛建立大学和神学院,培养合格的神职人员。

   这次教廷内部的整顿,直接导致了宗教团体耶稣会的成立,他的创始人是罗耀拉。耶稣会仿效军队编制,实行严格的纪律。最高领导对全体会士有绝对统治权,称为“黑衣教皇”。耶稣会的宗旨,是振兴罗马教会,重树教皇权威。会士入会要发誓做到“三绝”,即绝意,绝色,绝财,以重新恢复天主教徒的清贫、贞洁、服从的品质。

罗耀拉要求所有的耶稣会士都要接受严格的高等教育,不仅要学习神学,哲学知识,还要精通古典语言,文学,历史,科学知识,良好的学术训练以及都罗马教廷的忠诚,使耶稣会成为一只极为优秀和杰出的传教团体,他们发誓要夺回被基督教新教占领的地盘,于是,他们在地理大发现的鼓舞下,踏上征途,到了印度,中国,日本,非礼宾等地。到中国的利玛窦,南怀仁,等都是耶稣会的成员。

   更为重要的是,耶稣会会士开始广泛的深入民间,向普罗大众传布信仰,普及宗教伦理知识,以同新教形成竞争之势。到十七世纪,耶稣会创办了大量的大学、学院,免费接收大量青年入学,向他们传播古典文学、拉丁文、希腊文、伦理学、哲学知识,发展出一整套统一的教育体制,甚至控制了许多国家的中等高等教育,培养了大量的思想保守、信仰坚定、具有一定文化修养的知识分子,为其宗教传布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第四,宗教改革成为中世纪和近代社会的历史分水岭。

欧洲的分野

凡是在宗教改革运动中改宗信教的国家,都成为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如英国,德国,荷兰和美国,而极力抵制宗教改革的国家,尽管当时都是最富庶最发达的国家,后来也国运衰落,如意大利,西班牙等。对此,韦伯有专门论述。 

 

7,宗教改革构成了西方社会转型的历史起点

 

宗教改革对西方社会转型的影响,可以从宗教和世俗两个层面来看。

从宗教层面来看:

克服了罗马教廷在灵魂与肉体,天国与人间,理想与现实之间的二元对立以及由于这种对立而导致的信仰虚假和道德堕落,把宗教理想和平凡的现实生活统一起来。路德宗将神性和人性统一,使人的精神获得自由;安地甘宗将上帝与凯撒统一,使国家利益至高无上;加尔文宗将宗教生活与世俗事工统一,使世俗具有神圣性,把人间变成天堂。

从世俗层面看:

宗教改革打破罗马教廷的垄断,促进近代民族意识觉醒,导致民族国家形成;“教随国定”原则的确立,开创了宗教宽容时代,为科学理性发展创造了条件;新教伦理为资本主义的发展提供了精神武器;教产还俗为新兴资产阶级形成和崛起奠定基础。这些重要的影响,在欧洲后来的历史进程中越来越得到证实。

 

 

 

 


 

从“慕夏”传统到“脱亚入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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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岩仓使节团成员



     从“慕夏”传统到“脱亚入欧”(上)

 

--近代中日关系的历史演变

 

陈浩武

   

       今年是明治维新150周年。明治维新问题,对于中日双方来讲,可能有不一样的问题意识。对日本人来讲,这个问题的现实意义不是很强。但是对中国人来讲,明治维新问题仍然有现实意义。这就是为什么中国的学者和历史学家对明治维新的关注要比日本学者热心得多的原因。

我们在明治维新150周年的时候,以此主题和秦晖教授金雁教授重走日本,也正是为了探寻明治维新这段历史对中国今天的借鉴意义。正如历史学家所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我这个题目是从“慕夏”传统到“脱亚入欧”。什么是“慕夏”?就是羡慕中华,仰慕华夏文明。日本人大概有长达一千年的历史是非常崇拜、非常羡慕中华民族的文化而向中国人学习的,历史学家把这个传统称为“慕夏”传统。从“慕夏”传统到“脱亚入欧”,其实是日本近代史一个非常重要的变化,这是一个转折点,我们看是怎么发生的。

   

 1,明治维新之前中日的两场战争。

   

日本“慕夏”传统是怎么确立的呢?

在明治维新之前,中国和日本之间打过两场战争,这两场战争可能因为历史的久远,不见得有人能够对它们关注。这两场战争非常重要,一场战争发生在公元663年,是唐代的时候,这场战争叫白江口之战;另外一场是在明代的时候,1592年,叫做万历朝鲜战争。非常有意思的是,这两场战争都是为了同一个因素——朝鲜,包括后来发生甲午海战也是为了朝鲜。所以,我一直认为朝鲜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一个灾星,他就是一个盲肠,中华民族在古代和近代的很多灾难都和朝鲜有关。

    先说白江口之战,白江今天叫锦江,在现在的韩国。我们知道历史上朝鲜有一个三国时期,就是高句丽、新罗和百济这三个国家并立,高句丽比较强大,新罗和百济都相对弱一点,他们都认中国为宗主国。在663年的时候,三国发生动乱,日本人趁动乱之际,派兵攻打新罗,唐派海军通过围攻百济的方式去解新罗之围,发生了这场战争,这场战争最重要的一战就是在白江口。

    当时日本的战船1000艘,兵力4万2千,而中国唐军战船仅170艘,兵力1万3千。尽管日本军力远远高于中国唐军,但是中国将领刘仁轨统帅唐军四战四捷,大败日本军队,其千艘战船几乎全部烧毁。因为当时中国的造船业远远先进于日本,中国的指挥将领熟读兵书,都知道三国的时候火烧连营这些典故,刘仁轨将军正是通过火攻的方式,把敌船全部都烧毁。

第二场战争就是在明代发生的1592年这场战争,中国叫万历朝鲜战争,日本叫文禄·庆长之役,这场战争发生的时候是张居正刚刚病逝,而万历皇帝开始怠政的状况下,日本人认为有机可乘,开始进攻中国。这场战争总共打了七年,后来由于日军主帅丰臣秀吉死亡,战争以中国军队的胜利而结束。

 

 

 

 

2,“慕夏”传统的形成

  

   这两场战争,使日本人看到中国的文化、中国的实力、中国的军事和中国的儒家思想是非常值得日本人学习的,日本这个民族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服硬不服软,谁把它打败了它就服谁,向谁学习。从公元630年开始,一直到895年,它大量向中国派遣遣唐使。遣唐使是日本人向中国学习的非常重要的标志,共派遣了19次,大量的是留学生和留学僧,总共是138人,其中留学僧、留学僧人105人。

日本人虚心向中国人学习,他们接受了中华文化的重要成果,一个是汉字,一个是儒学,一个是佛教,一个是国家典章律令。这些,形成了日本文化的基本框架。

大家知道,在唐代有一个日本人,考中了唐代的进士,他的中文名字叫晁衡,在日本他叫阿倍仲麻吕,这个阿倍就是安倍,今天日本的安倍首相估计就是他的后人。这说明了一个什么问题呢?就是当时日本人学习中国已经学到相当的水平,以至于一个日本人可以成为唐代的进士,并在朝廷担任重要职务,而且还是李白的好朋友,著名诗人。

 

 

    日本在公元710年时候,建立了一个新的京城,这个京城叫平城京,就是今天的奈良。这个平城京是完全仿照中国的长安而建设的,长安是什么样子,平城京就是什么样子,我们今天到奈良去还可以看到这种街景,完全是唐代的样子。过了大约100年之后,他们把奈良迁到京都,京都被称为平安京,这个平安京是仿照洛阳的规制建设的,所以当时日本的两个最重要的首都,一个平城京,一个平安京,基本上是一个缩小版的中国。

我们这次日本之旅,有一个亮点,就是去奈良看东大寺的正仓院,东大寺就是当年的圣武天皇接待鉴真和尚的地方。鉴真大师东渡到日本之后,天皇就计划给他修道场。在正式的寺庙没有修建起来之前,天皇先把东大寺腾出来,让鉴真和尚住在东大寺,在东大寺设戒坛,首先为天皇受戒,然后为天皇的皇后皇子受戒,再为朝廷的大臣们受戒。东大寺在日本佛教界有极为重要的地位。

东大寺有一个正仓院,里面有很多非常珍贵的收藏,其主要来自圣武天皇的捐赠。圣武天皇是日本奈良时代第45代天皇,公元724—749年在位,作为一个非常钦慕中国唐代文化的天皇,他收藏了大量的汉唐时代的文物。圣武天皇去世以后,他的皇后光明皇太后把他的一切收藏以及皇宫中的生活用品,全部捐赠给东大寺,完整的保存在正仓院。这批国家珍宝大约有9000余件,包括佛教经典,王羲之欧阳询的字画,金银器,佛教造像,兵器,乐器, 甚至包括药方等等,今天都完整地保存在正仓院。

正仓院的房子是唐代建的,它本身已经成为一个文物。在我们中国,现在已经找不到唐代的建筑了,但是在日本有却保留有大量的唐代的建筑。到了明治时代,正仓院连同收藏的宝物,一起划归皇室专有,直接归宫内厅管理。从1946年开始,正仓院每年打开一次,而且开这么一次还要天皇专门下诏书。为什么要开门,就是为了在秋季晾晒里面保存的珍贵物品。 奈良博物馆就借这个机会,在秋季做一个正仓院展览。今年的正仓院展览是第69回,今年10月28号到11月13号,当然,它每年只拿很少一部分的东西出来展览,正仓院里保存有数千件文物,要能够每件都看到,估计要几十年。今年展出的文物58件,其中有10件属于第一次展出。有的经济学家就非常希望去研究日本唐代以后的寺院经济,正仓院就是一个绝好的范本。正仓院保存着从唐代至今的完整的账本,研究这个帐本,你都可以成为一个经济学博士。我个人是希望每年都有一次机会能够去看一下正仓院的展览。

 

3,佛教在日本的传播

 

在“慕夏”的传统下,很重要一点是佛教对日本的传播。

我刚才说,儒家传到了日本,成为它的主流价值,佛教传到日本,成为日本文化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构成部分。佛教传到日本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是鉴真大和尚,鉴真这个人特别的了不起,当时日本的很多留学僧都到了长安,他们在长安学习佛教各宗派经典以后,就特别希望中国的大德高僧能够去日本传教,他们多次到长安迎请,但是由于当时中国皇帝信奉的是道教,所以皇帝主张派道教的道长去日本传道教,不批准僧人去。没办法,日本僧人只好转头到了扬州,在扬州大明寺请到了鉴真和尚。鉴真和尚本人非常愿意前往,但是朝廷并不支持,所以他历尽艰辛,直到公元753年的时候第六次东渡才成功到达日本。其实他出发的时候,已经双目失明。

鉴真和尚到了日本之后,天皇极为重视,把自己的弟弟的一座亲王府让出来,修建了一个寺庙,就是今天的唐招提寺,唐招提寺是专门为鉴真和尚修的。上次我们去日本奈良唐招提寺,就看到了鉴真和尚的陵墓,令我们惊奇的是,鉴真和尚陵墓的规制,竟然和日本天皇的陵墓的规制是一样的。而且在鉴真的墓地边,立了一块很大的石头,上面大书“日本文化恩人”几个大字。足见日本人对鉴真和尚的崇敬,以及对他带来的佛教文化的感激之情。

    鉴真东渡,在中日的关系史上,特别是中日文化交流史上,是一个很重要的事件。我觉得在佛教的传播史上,有两个非常重要的“东去西来”,对中国来讲,公元399年法显西去,到印度求法,和公元401年鸠摩罗什东来,这个一去一来,使中国的佛教达到了一个相当高的程度。鸠摩罗什到达长安,使中国的佛教从“格义时期”上升到“理论时期”。同样的故事也发生在中日之间,那就是鉴真大和尚公元753年东去,日本留学僧最澄和空海公元804年西来,这两个人到达长安也非常有意义。

       这两个僧人,一个最澄,一个空海,他们到中国,正好印度高僧金刚智,善无畏和不空等在长安,他们接受了天台,密宗,禅宗即大乘法戒四种传授,取得相当成就。特别是最澄,最澄805年返回日本,建立了延历寺,这个延历寺就成为了日本所有寺庙的祖庭,是“日本佛教之母”。在最澄之后,僧人圆仁创立了日本净土宗,法然创立净土真宗,荣希创立日本临济宗,道元创立日本曹洞宗,这些全部出自于延历寺。

宋明时期,中国儒学和佛教合流,使传统儒学重新焕发了生机,这就是程朱理学的诞生。程朱理学的两个重要代表人物,一个程颐一个程颢,是兄弟二人,他们一个创立了心学,一个创立了理学。后来由朱熹集大成,传至王阳明。这一脉统统称为程朱理学。大约在稍晚时代,中国禅宗最有影响力的两个派别,临济和曹洞两宗传入日本。这两个宗派到了日本以后,受到日本武士阶层的欢迎,武士道的道,主要精神来自于程朱理学和佛教的临济曹洞两宗,在1603年德川幕府以后,中国的程朱理学成为日本主流价值观,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思想家就是荻生徂徕。

    大家知道,山东最高最重要的山是泰山,处在第二位的山就是徂徕山,徂徕山离泰山并不远,在中国有极高的文化地位,因为老子和孔子相会就在徂徕山。日本一个重要的思想家,他的名字就叫荻生徂徕,可以想见他对中国文化仰慕之深。荻生徂徕根据程朱理学,创立了武士道精神。武士道的“道”,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价值?荻生徂徕完成了武士这个阶层的思想价值化,那就是忠君,节义,廉耻,勇武和坚忍。这类的核心价值,全部来自中国的儒学,禅宗和日本的神道。

我们看看有一个叫《教育敕语》,这是天皇颁布的,这个《教育敕语》对整个日本的文化起了一个奠基的作用,非常重要,是近代的。这个《教育敕语》从1890年颁布,一直到1948年才废除,这个敕语的核心就是讲忠孝,现在这届安倍政府就希望重新恢复这个《教育敕语》,可以看出这个敕语对日本多么重要。

前面这一段我就讲“慕夏”。但是我们也要明白,日本学习中国文化是有取舍的,叫“唐不取太监,宋不取缠足,明不取八股,清不取鸦片。”所以日本在学中国的时候,它有强烈的“慕夏”传统,但是也不是说所有的东西都拿过去,它在学习的过程中有它选取的价值的。另外,还有特别有意思的事,它那么崇拜儒学,而儒学的第二号人物孟子,是它排斥的。日本当时有个传说,就是说,到中国来的商船,如果你船里面装了《孟子》这本书,你的船就会倾覆。孟子,实际上在儒学当中,有他独特的思维方式,孟子不是像孔子那样盲目地崇拜国君,他是把国君的道义看得比国君的地位更重要。他们不接受孟子就是因为他们特别尊崇天皇,他们不能用孟子这样的思想来动摇他们对天皇的崇拜。

    


 

从“慕夏”传统到“脱亚入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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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慕夏”传统到“脱亚入欧”(下


                    文   陈浩武





       4,历史的转折

 

前面讲的是“慕夏”。介绍这些背景就是看日本人在怎么学习中国,他们从哪些地方吸取了中国文化的长处和优势,然后把它们融入日本文化。

但是,一个一向以中国为师的日本,为何突然一反常态,提出要“脱亚入欧”?“脱亚入欧”的“脱亚”,有强烈的去中国化意义,本质上就是脱离中国,脱离儒家文明,就是要抛弃中国这个老师。

原因就是因为17世纪工业革命以后,西方工业国家生产力大幅度发展,形成一批技术先进高度文明国家。这种东西方巨大的落差,导致19世纪西方殖民主义高潮的兴起。日本和中国一样,都面临西方发达国家的严峻挑战。在这个过程中,日本看到中国在鸦片战争中的失败,日本的知识精英认识到,如果日本继续学习中国,就逃脱不了中国在鸦片战争中失败的命运,所以日本需要重新考虑:是继续向中国学习,还是转过身来,向西方学习。这是日本人面临的一个问题。

中国和日本面临的危机,在本质上是完全一样的。我们把这个危机称为“挑战—回应模式”,一个传统的古国,一个文明的古国,受到来自西方文明的挑战,你必须要回应这种挑战。一部近代史,就是一部“挑战—回应史”。中国的这种挑战发生在1840年,而日本的挑战发生在1856年,相隔只有16年时间,和中国的鸦片战争一样的事件,就是日本江户时代的“黑船事件”。美国海军准将佩里把战船开到江户湾,向江户开了一炮,用军事力量强制要日本开放,要把日本纳入整个世界文明的体系,而不能像原来一样保持封闭的状态。

   

      5,日本思想家福泽谕吉

 

福泽谕吉被称为日本的伏尔泰,一个非常重要的东方思想家,他写了一本书叫《文明论概略》,据说在当时的发行量达到两百万份!《文明论概略》,这本书在讲什么?这本书的核心是在讲文明是一个整体,文明是不能分割的。好比说,我们中国人面对西方的挑战,我们提出的概念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就是中国人认为,虽然你在挑战我,虽然我看到你比我要先进,但是你的先进仅仅是坚船利炮而已,就文明来讲,还是我们的中华文化,我们的儒家文明是最高级的,是在世界的顶峰。你们这些夷人,都是野蛮人,虽然你们枪炮比我们好一点,战舰比我们好一点,这个不重要,我大天朝有儒家文化,这是你们所没有的东西。所以这个“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思想的确立,就使中国人在对外开放上始终保持在只学技术的层面上,“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但是,福泽谕吉在那个时候就告诉日本人民,文明是一个整体,西方的坚船利炮背后的体制和政治文明,才是能够造出坚船利炮的根本原因。你仅仅看到技术进步,而看不到技术进步后面的制度因素,你仅仅学习技术层面的东西,而不改变制度,是不可能最终解决问题的。所以,日本不能像中国那样,这个为体,那个为用,日本不能走这样的道路,必须全面拥抱西方文化,必须全盘西化。这就是《文明论概略》的核心思想。

福泽谕吉认为,鸦片战争的失败不光是中国的失败,它其实是以儒家文化为核心价值这种体系的坍塌,就是说,这种文化已经不足以引领中国人走向现代文明。 福泽谕吉说:“一个民族的崛起,应该是先改变人心,再改变政治制度,最后是器物和经济层面的改变,顺序应该是由人心问题再到政治体制,最后才是经济方面,不能改变这个顺序。”

今天来读这段文字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对中国来讲这是一个非常深刻的教训,我们在整个洋务运动中,在整个回应西方的挑战的过程中,我们始终只停留在器物层面和经济层面的改变,包括到今天,我们三十年改革开放依然如此,我们没有在文化层面和制度层面上有任何的变化,我们认为只要生产力发展,在器物和经济层面变化,这个国家就现代化了,其实我们和福泽谕吉的差距在这个地方就体现出来了。

    我们把福泽谕吉和张之洞来做一个比较。福泽谕吉坚定地认为文明是一个整体,而当时中国最有影响力的思想家,洋务运动最积极的支持者,同时也是朝廷重臣,非常重要的人物张之洞,他的思想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就是中国的儒家思想的这套核心价值体系不能动,我们在那个年代到今天是一点没有变化,我们依然还是这么一个状态。

    福泽谕吉写了这篇文章,题目叫《有支那色彩的东西应该摒弃》,他说:“据说近年来中国采取了西洋的一些东西,但却止于器物层面,没有人关心文明的主义如何,不究其主义而单采用其器,认识只限于表面,就是没有进步的希望。”我觉得福泽谕吉其实是在给中国人看病,他非常尖锐地指出了我们的问题所在。

    我们再把明治维新当中一个重要的人物伊藤博文,和中国洋务运动领袖人物李鸿章作比较。在面对西方挑战的过程中,伊藤博文在做什么,在制定宪法,日本的第一部宪法就是在岩仓使节团出外考察之后回来后,由伊藤博文主导制定的,这部在1889年公布的宪法,也有人称为“伊藤博文宪法”,李鸿章在做什么呢?再搞洋务运动,一心一意在中国搞坚船利炮。这两个人物的比较,你会发现,在作为国家层面上,对未来愿景的设计,这两个人有极大的差别。

 

 

6,岩仓使节团

 

岩仓使节团可以说是日本改革开放的代名词。

我们看这张照片,坐在中间的这个人物就是岩仓,他的身份是天皇身边的右大臣,是当时日本特别有权势的人物,傍边木户孝允、伊藤博文等,财政大臣,还有国务总理,他们这几个人出使西方,时间长达两年,他们去做什么?出发前他们确定的使命,就是要出访和日本有外交关系的15个国家,他们要去和这15个国家商讨修改原来签订的不平等条约。

结果他们第一站到了美国,美国格兰特总统接待了他们,他们和美国的总统及国务卿谈完了以后,岩仓使节团马上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你要让别人承认你是一个平等的国家,首先你必须要变成一个和别人一样的国家。美国总统明确告诉他们的,你们不要在意这个条约上的平等和不平等,真正西方对你是否平等,首先是要你成为像西方一样的民主国家、自由的国家,法制的国家,这才是核心。所以岩仓使节团到了第一站,就明白了他们出使西方真正的使命什么,于是他们调整了访问目标,改为系统考察欧洲文明,确立日本的学习目标。

后人记载岩仓使节团访问欧洲,用了六个字:“始惊、次醉、终狂”。什么叫“始惊”?福泽谕吉当时是使节团的翻译,他在写他的回忆录的时候说,岩仓使节团乘船到欧洲去,他们携带的什么东西呢?首先是带了一大串的灯笼,为什么带灯笼呢?因为他们以为欧洲像日本一样,晚上是黑灯瞎火的,为了方便这些大臣走路,必须要灯笼和蜡烛。还带了很多大米和面粉,他们认为到欧洲肯定没有吃的,要自己做饭。结果他们到欧洲去,他们整个惊呆了,因为欧洲的街道上晚上灯火通明,欧洲王宫里面接待他们的宴会大厅像白昼一般,让他们特别震惊,他们好笑自己出来的时候竟然还带灯笼。然后把带的几百袋大米和面粉,都交给一个在欧洲开餐馆的日本老板,他们以为到了欧洲没有吃的,结果发现喝的牛奶,吃的黄油,面包,牛肉,那种高档的宴会让他们特别的吃惊。他们深深地看到日本和西方的差距。然后他们了解到,这个迅速发展的物质文明,其实西方只用了40多年,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感到,他们虽然非常羡慕欧洲的现代文明,但是我们日本一定会直追上去,这是他们所下的决心。木户孝允当时写信回日本说,我们到欧洲一看才知道,日本的文明和开放是非常低层次的,我们要重新学习。

    “始惊”是为西方的物资财富而惊,“次醉”是他们高度地享受西方的物质文明,最后他们下决心,“终狂”,必须努力向欧洲学习。日本在全方位地学习西方,就是在岩仓使节团考察回到日本以后他们所下的决心,所以日本的明治维新就是殖民兴业、富国强兵、文明开化,就要沿着这么一个道路走下去。

    岩仓使节团到了欧洲访问,他们发现一个国家最高的文明是宪政文明,一个国家最高的文明状态一定是宪政体制,一定是议会体制,所以伊藤博文在那里就意识到要使这个国家国民上下一心,天皇和每一个日本人都能够为这个国家的前景去奋斗,必须要建立议会制度。所以岩仓使节团回到日本后,伊藤博文再次到欧洲去专门考察宪法,在1889年由伊藤博文起草,由天皇颁布了第一部日本宪法。

    然后是货币改革,明治维新的改革是全方位的,日本在1871年就制定了《新货币条例》,但是根据这个《条例》一算,日本没有足够的储备,没有钱,改不了。1894年甲午战争,1895年《马关条约》,中国开始赔款,两亿三千万两白银,这些白银,大大增加了日本的储备,日本借此机会完成了币制改革。所以日本从1895年之后,就加入了世界黄金本位货币体系,成为全球黄金货币体系的成员。当1904年日本和俄国人打仗的时候,为什么它打败了俄国人,就是因为它作为世界黄金货币体系成员而得到了欧洲国家大量的信用贷款,给他们购买军火武器提供了支持,使日本人战胜了俄国人。

    日本通过明治维新,使他逐步成为一个世界强国:

1899年,日本完全取消治外法权; 1902年,和英国缔结平等条约; 1894年,取得日清战争的胜利,我们叫甲午海战;1904年,取得日俄战争的胜利,日本叫日露战争。 日本真的是强大起来了。             

 

6,甲午海战

 

这是下关春帆楼,旁边修了这么一栋新楼,叫日清讲和纪念馆,当年《马关条约》就是在这里签订。当中国和日本同样面临这种挑战模式的时候,中国人和日本人交了不一样的答卷,这个答卷就是甲午海战,就是马关条约。马关条约是近代中国的耻辱,也我们中国人学习西方方法的失败。

甲午海战,大清海军当时的舰艇的排水量超过日本舰队,舰艇的时速超过日本舰队,为什么中国海军全军覆没呢?

    通过甲午海战,我们可以清楚看到,只有技术的现代化并不是真的现代化,文明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政治文明的核心是宪政。中国战败的根本原因是国家和社会制度的落后。马关的遥想,站在马关这个地方来遥想当年的状态,有太多东西值得总结。比如说当时看到日本海军的落后,日本天皇把自己家里的私房钱拿出来捐给海军,日本当时的国民把自己家里的首饰和金银都捐给国家,变成外汇去买德国的船只。中国呢,慈禧太后把海军军费挪用去修建颐和园,这就是差距!别人是全民同仇敌忾,我们是贪污腐败,连国家最高领导人都在贪污。

    儒家文明的溃败必然导致亚洲秩序的变化,这个亚洲秩序的变化就是英国对远东政策的调整。在这之前,英国人是依赖中国,这个模式是殖民地+租界+清廷 ,殖民地就是香港,租界就是上海,清廷就是李鸿章。当时英国人用这种方式来维持它的远东的秩序,但是甲午海战以后,英国人看到中国人不行,就把这种远东的主导权交给了日本。    

       

 7, 两个美国人和两部日本宪法

    

 我说的两个美国人,一个是美国海军佩里准将,由“黑船事件”,引发了日本的倒幕运动和明治维新。而明治维新的一项重要成果,就是制定了《大日本帝国宪法》,也称为《明治宪法》;另外一个美国人就是麦克阿瑟,他作为一位五星上将,在1945年日本战败后担任美国占领军最高统帅,期间主持制定了一部宪法,就是1947年颁布的《日本国宪法》,也称为《和平宪法》。

  先说第一部宪法。

      明治政府成立后不久,1871年12月,以右大臣岩仓俱视为特命全权大使的使节团出使西方15国,明治重臣木户孝允,大久保利通和伊藤博文随行。岩仓使节团出访之前,他们确定的使命,是和西方主要国家签订平等条约。为什么日本如此迫切追求与西方平等?是因为日本在明治维新之前,有一个“破约攘夷”阶段。所谓“破约”,就是要重新修改当年德川慕府和英国美国法国等国家签订的不平等条约。天皇当年表达了强烈的“破约”愿望。而且正是由于“破约攘夷”,才导致幕府倒台,明治政府产生。所以明治精英们把同西方签订平等条约,看成是求日本民族自强的第一件大事。

这部于1889年颁布的宪法,是日本基于现代立宪主义制定的首部宪法。随着幕府倒台,日本经历了“大政奉还”和“版籍奉还”,大名成为华族,武士成为士族,整个政治结构和社会结构都发生了巨大变化,迫切需要一部国家大法来作为治国纲领。

宪法当时主要参考了普鲁士的文本。明治的精英们认为:日本的国情和普鲁士有很多相似之处,比如都是由大大小小的诸侯组成的国家,普鲁士在“铁血宰相”卑斯麦统一之前,有两百多个小邦国,而日本有270个藩邦。

《明治宪法》的核心,是确立了天皇在日本政治权力中的核心地位。按照秦晖教授的观点,这是从“周制”走向“秦制”。秦老师所说的“周制”,是指的诸侯分封制;而“秦制”则是大一统。1875年,木户孝允,大久保利通和伊藤博文在大阪举行了立宪会议,会议决定设立贵族组成的元老院,由元老院提供提案,授予天皇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力。

历史的看,这部宪法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但是伊藤博文主导的这部宪法,是有问题的,为什么说它有问题呢,因为这部宪法他们主要学的是普鲁士,岩仓使节团这些人到欧洲去看了以后,他们觉得日本和欧洲的普鲁士这个国家最相像,普鲁士是由两百多个诸侯组成的国家,而日本是由270个大名组成的国家,也是封建诸侯制,所以他们特别喜欢普鲁士的宪法。普鲁士的宪法里面本来就有军国主义的病毒埋在里面,加上当时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叫北一辉,我们研究整个日本历史,不能忽略了这个人物。

北一辉这个人早期和孙中山和宋教仁关系非常密切,加入同盟会,他长期在中国的上海,直接介入了中国的革命,后来宋教仁被刺杀之后,他自己独立地成立一个调查团,想去调查宋教仁为什么被刺杀,这样日本驻中国的机构把他强制遣回了日本,但是他在上海写了一本书,叫《日本改造法案大纲》,他在上海住在一个亭子间里边,每天喝清水,吃点饭团充饥,但是他是一个狂热的军国主义分子。这本书写了前七章的时候,他的弟子大川周明带回到日本,带到日本以后 ,在日本中下层武官中广泛传播,包括像东条英机他们这些人,全部接受了北一辉的思想,北一辉思想核心是军事扩张,他认为,日本国民如此优秀,但是日本国土如此狭小,所以日本通过军事力量向外扩张是天经地义的。我们就是要去扩张,要去打满洲、打朝鲜,打中国。这就是北一辉的核心思想。北一辉的这种军事扩张主义思想,再加上日本宪法,导致了后来日本军国主义的产生。

 

 

1945年日本战败,是日本现代化民主转型的重要转折点。在美军占领军的主导下,推行民主制度改革。从相关资料可以看到,在1946年初,麦克阿瑟将军就着手制定宪法,即以新的国民宪章取代《明治宪法》。美军在占领期间使用的《日本指南》就明确指出:“《明治宪法》是以普鲁士专制政治为父本,英国议会政治为母本,由摩萨和长州的助产士接生的雌雄同体的生物”。说明美国人非常清晰的看到了日本政治的症结所在。麦克阿瑟将军在组织起草新宪法时,指导思想极其明确,就是要以体现英美保守主义的自由民主制度,来取代日本的帝国制度。麦克阿瑟将军在给宪法起草小组的信件中,明确提出制宪的三项原则:第一,天皇是国家元首,世袭,但天皇仅仅为国家的象征存在;第二,废止作为国家主权的战争权力,不批准成立日本陆海空军,日本军队不授予交战权;第三,日本封建制度将终结,贵族和华族不再享有国民之外的政治权力,预算模式仿照英国。

美国占领军司令部表面上要日本内阁自己修改宪法,但是他们自己组织了一个专门班子在起草。后来日本内阁起草的两部修改宪法,都被占领军否定了,最后公布的《和平宪法》,仍然是美国人自己起草的版本。新的《和平宪法》,充分体现了美国式民主政治理念,特别是在序言部分尤为如此,有人评论,这是对美国独立宣言,葛底斯堡演说,美国宪法,以及战时两大宣言—《大西洋宪章》与《德黑兰宣言》的回应与共鸣。

有人说,日本的现代化转型没有受到基督教文明的影响,这是一种“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看法。美国人给日本带来的第二部宪法,其实是给日本人带来了已经凝聚了基督教文明的现代政治理念,是一个从法老秩序转向神明秩序的过渡,是把英美保守主义和英美的基督教文明,通过宪法这种模式强制被日本接受,使日本成为一个真正的现代文明国家。

   

 

 


 

德川幕府的覆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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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川幕府的覆亡


       18世纪及19世纪交汇之际,由欧美前来的捕鲸船、商船、炮舰相继出现在日本水域,次数日增,而且不断提出许多要求,令日人疑惧。日人的猜疑并非完全没有理由,西方列强事实上是国家强权的象征,亦代表资本主义及民族主义革命,这些革命已在欧美进行,亦逐渐伸展到其他地方,最后要彻底改变整个世界。日本亦无法摆脱此种命运,它们把日本的一些本来只不过是陈年旧账的问题引爆成一场革命。维持德川秩序的人面对这些问题已有数百年,每当遇上社会中农民及武士间的不满或财政危机时,将军及诸大名都会运用其库藏解决,尚能勉力稳住大局。但在这趟浑水中却来了一些不知所以的外国强权,挟其军事、经济及文化的优势,要求一种闻所未闻的新式国际秩序,德川幕府的统治合法性因此突然受到质疑。


   幕府虽面临重大威胁,但它仍一度有挺下去的可能。在19世纪60年代中期,幕府曾尝试推动军事改革,调整江户与各藩间的关系,接受最新科技。但驻日外交人员却各怀鬼胎,英国表面上中立,私底下却与反叛的外藩暗通款曲,有部分英商甚至直接援助诸大名;法国则支持德川改革者,希望借此扮演一个主导角色,把日本整合到西方的外交及经济圈。


   结果还是英国人比较善于运筹帷幄,决算千里。幕府倚赖旧秩序太深,无法摆脱其沉重的传统负担,至于各外藩大名,他们虽与幕府同样小心翼翼,有时甚至会镇压藩内反叛者,但在关键时刻,外藩仍敢支持较富创造性的人。这些人多半来自低下阶层,自命不凡,勇于行动。他们揭橥“尊王攘夷”大旗,逼幕府交出大权,最后发动近代史上最伟大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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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列强与不平等条约


    第一个重新对日本产生兴趣的西方列强是俄国。到18世纪80年代,俄国探险家便到达西伯利亚东部的广大林区,猎人与商人的活动亦遍及库页岛及千岛群岛北部,甚至涉足北海道,俄国政府亦对沿海地区进行探测。1792年及1804年,俄人进一步前来北海道及长崎,要求幕府给予通商权利,但幕府委婉地拒绝所请。这只是一个前奏,此后数十年间,类似要求接踵而至,间或出现武装冲突。1806—1807年,俄国海军便曾攻击日本人在北海道、库页岛及择捉岛上的殖民区。


    一年之后英国亦加入这个需索行列,1808年,英国战舰“马车”号进入长崎港,宣称当时英国正受拿破仑封锁,要攻击港内荷兰人。1818年,英船开进江户附近的蒲贺湾(今千叶半岛西部),但幕府马上拒绝其通商要求。为应付此等不速之客,幕府在1825年发布《异国船打拂令》,凡外国船进入日本海域者,一律以武力驱逐,这是实行


   锁国政策以来最严厉的一次规定。1837年,美船“莫里森”号前来,本拟提出同样要求,却遭无情炮火轮番轰击。1844年,在长崎进行贸易多年的荷兰人,在其给幕府的年度报告中附上荷兰国王威廉二世致幕府的书信,信中指出世界形势已变,西方的外交体制及通商活动遍及全球,日本将无法独善其身,应积极参与。


    震惊中外的鸦片战争成为荷兰人书信的一个有力注脚。1839年,由于鸦片为害甚巨,中国政府曾尝试禁止此种贸易,但英国借口保卫“自由贸易”,发动战争。1842年,中国终于屈服,在《南京条约》中,中国被迫开港通商,并接受英国人建议的关税率,英国人亦在中国领土上获得治外法权,其子民在华若有法律纠纷,会由英国官员处理。凡此种种,均开以后日本对外关系的先河。


    当得知鸦片战争的消息时,部分日人深为忧虑。幕府老中水野忠邦(1794—1851)便表示:“战争虽发生于国外,但于我邦仍是一种示警。”然而德川官员并未接受荷兰人的劝告,无意为躲避战争而缔约通商,不过他们仍采取了一些新措施。1842年,幕府放宽了1825年的《异国船打拂令》,规定西方船只若因海难进入日本水域,当地官员可以提供燃料及食物,并保护他们平安回到海上。除此之外,幕府亦接受水户藩等改革者的建议。阿部正弘(1819—1857)在1845年出任首席老中后,便开始在幕府要地建立海防,他亦容许其他大名发展军备。


     幕府对列强压力的响应并未能纾解困厄,反而削弱了其地位。因为当时日本政坛有些政治活跃分子正崭露头角,幕府的措施强化了他们的国家意识。事实上,鸦片战争证明了他们心中最害怕的状况,来自西方的蛮夷贪得无厌,他们不但要通商牟利,更要掠夺领土。在此种情形下,日本似应仍坚守原来的锁国政策,但从现实层面考虑,避免战争是当时较合理的选择,可以让幕府及诸大名有时间巩固防务。因此幕府对列强应至少做短期让步,不能死硬锁国,否则无法马上输入西方科技,作为国防之用。幕府是以处在一个进退维谷之境,若采取强硬立场,则必须马上面对战争,但若要争取时间建立国防,则又显得懦弱怯战。


     从今天的角度看,当时日人所提的各种攘夷理论似是废话,极不理性。至少在亚洲,西方列强并非以征服为唯一目标,他们更看重商业利益,而非领土。但日本人的恐慌性忧虑亦非全无根据,西方的自由贸易是一种意识形态,它建基于一种自以为是的道德信念,凡所到之地,绝对不肯让步,在必要时候,亦会毫不客气地实施殖民政策。因此德川时代日本人的看法也有其道理,他们认为西方夷人所贩乃奇技淫巧,得之无所益,失之亦不足惜,故列强的到来的确威胁到他们的生活方式,无论是实际生活还是政治生活,日本都将面临新变化,从此走上一条不归路。


     1853年,美国海军准将马休·佩里(MatthewPerry)来日,带来了西方列强历来最明确有力的信息:若不愿和平签订商约,则只有付诸武力一途。佩里之行是美国向西扩展的里程碑。首先是美国的捕鲸业已竭尽大西洋的渔获,当时正进入太平洋深处的渔场;其次是美国在1848年美墨战争中取得加利福尼亚州后,对太平洋商业及军事上的野心油然而生,甚至有意与英国竞一日之雄长。不过佩里当前最迫切的需要,则是要日本保证出售煤炭给美国海军,并为捕鲸业者提供补给港口。


     佩里1853年7月的东京湾之旅及翌年的重访日本,是划时代的历史事件,其过程既有趣,亦处处存在沟通问题。当佩里在1854年重访日本时,日本人为其举办相扑游戏,目的是向美国人示以兵威,但美国客人却毫不在意。其中一位客人在其日记中描述,相扑是个“挤推、叫骂、拉扯、呼喊、扭打和蹦蹦跳跳的玩意,但看不出他们要干些什么”,因此他下了一个结论:“这玩意是要展示力量,但毫不成功,我只看到一两个扑跌。我所认识的摔跤手很多块头只有一半大,但他们若看见这些比赛,一定会捧腹大笑。”另一方面,美国人亦力图展示西方最新科技,其中包括一辆比例1/4的火车头及一道全长约113米的圆形火车轨:“蒸汽在冒升,一个工程师已登上驾驶室,而幕府派来的官员亦已就位车厢中,火车风驰电掣,时速达每小时约30公里。”日本官员的长袍在风中翻飞,据说他颇惬意于此次火车之旅。


     上述事件无法掩盖佩里是一个硬绷绷且毫无幽默感的人,他在1853年7月离开日本前,留下一封措辞严厉的信,表示会再回来等待回复,信上说:“敝人为示友好之意,是次只带同4只小型战舰,明春再回江户时,若有需要,必会带同更大型的舰队。”佩里之行引发江户内外的恐慌,它亦促使幕府做出一个史无前例的决定,即为了向美国让步以避免战争,幕府必须取得国内共识,因此幕府下令各大名以书面形式提出应付美国人的最好办法。


       1854年初,佩里如约率领9条战舰重回日本,其中3条是蒸汽船。幕府同意美国船只可以停靠在较偏远的下田和函馆,美国亦获准在伊豆半岛南端的下田设立领事馆,这个所谓《神奈川条约》亦陆续适用于法国、英国、荷兰及俄罗斯等欧洲列强。不过幕府仍不肯答应马上开港通商,然而西方各国仍锲而不舍,继续要求。美国首任领事汤森·哈里斯在1856年到下田履新,他恐吓幕府,表示若不答应美国的商约要求,英国可能会提出更苛刻的条款;若幕府同意其所请,它可以成为各国仿效的模式,这样反而有利于日本。


      1858年7月,美国终于不费一枪一弹,与日本签订《日美友好通商条约》,其内容大致与中国在鸦片战争后所订条约相仿。幕府官员了解到国内政敌会趁机大肆攻击,不过他们认为除此之外别无他选;若诉诸战争,不会有什么效果;若把寄希望于新的谈判对手,要求也不会变得更宽容。


     《日美友好通商条约》内容包括开放8个通商口岸,更值得注意的是日本放弃关税自主权,亦允许条约港口的治外法权。条约中硬性规定进出各条约口岸货物的通关税率,日本政府以后无权更改;外国国民若在日本触犯法律,会在领事法庭审判,审判法官是外国人,所用法律亦是外国法律,这通称为“治外法权”。幕府其后与其他西方国家订立相同条约。


       这些“不平等条约”无论从理论还是实际层面来看都可以说是国耻。如果要找些光明面,则只是美国同意日本的要求,不进行鸦片贸易,贩卖者会受法律制裁,而英国亦不反对此项约定。假使鸦片能自由进入日本,日本历史的进程也许是完全不同的面貌了。虽然如此,这些“不平等条约”仍置日本于半殖民地地位;从法律角度而言,日本在政治及经济上均成为外国政府的附庸。在此后数十年间,屈辱事件层出不穷。很多令日人愤恨的罪案,其结果最多是罪犯从轻发落,甚至无罪释放。在19世纪70年代及80年代,全国报纸的版面中常会出现很多令人气愤的新闻,例如强奸者无罪、伤人者获开释,等等,每一次的事件都严重打击日本人的自尊心,这亦可以说是损害日本主权的另一种方式。


      但如果说“不平等条约”所践踏的民族尊严及主权早已存在于日本1000多年的历史中,这种看法则是错误的。事实上近代日本民族主义的创立并不早,它是在19世纪初至60年代间洋人势力东渐后,在日本与其不断交往的过程中逐步形成的。在此期间,从幕府官邸、大名城堡以至各个私人学塾中,关怀时势的武士希望从历史及时政的辩论中找出对策,由此一个新的“日本民族”的概念才得以慢慢形成,成为守护以及统治的对象。另一方面,德川幕府一向宣称的只有它才是日本的正统“守护神”这种观念亦日渐削弱。



2


德川统治势力的瓦解


      通商口岸贸易对日本经济造成的冲击是立竿见影的。外商发觉在日本可以用银块换取黄金,而其黄金价格只是当时世界价格的1/3,他们自然欢喜若狂。在首年的贸易中,外商大量购买黄金,以3倍价钱在中国市场出售。1860年,幕府为控制财政上的损失,不得不降低金币成色,与世界其他地区的价格看齐。但黄金成色的减低却促使货币供应量大增,最后导致通货膨胀。另一方面,丝价亦因外商需求而上升,到19世纪60年代初达到原来价格的3倍,无论外销还是内销,其价格均无差别。与此同时,外国商品由于价廉税低,得以大量进口,其中以棉织成品最明显,消费者固然可以享用低价商品,但不少日本生产商却因此而破产。


       消费者及制造业者均表示不满,并采取暴力手段抗议。1866年通货膨胀达到高峰,城市居民忍受不了米价持续上升,便在江户及大阪发动暴动,捣毁数以百计的米店,各地城市附近的乡镇亦出现类似暴动。1866年,制丝工人间亦酝酿着不安情绪,江户西部地区约有6000名农民及制丝工人发动暴动,为期达一周之久。他们由村过村,沿途吸引不少人加入,债主、地主、村中的领导层及放贷者等人的房屋均遭破坏,最后幕府不得不出动军队镇压。


     

      强迫开埠还造成更直接的政治冲击。幕府对外政策的最终目的仍是限制外人活动,但其做法却一反常规,对全国的武士及大名采取协商姿态,结果削弱了幕府统治的合法性,加速了自身衰落。


      1853年,幕府老中阿部正弘在面对佩里初次访日时,要求各大名提出对策。表面上阿部是广开言路,实际上他了解幕府的做法会招致国内极大反弹,故希望事前取得共识。在某种程度上这可以说是日本国内政治的“开国”,与对西方“开国”同样重要,但我们一般只知道佩里访日的影响,而忽略国内层面的变化。所谓无心插柳,它暴露了幕府的弱点,亦为过去一直遭受政治压迫的雄藩开启了权力大门。这些雄藩包括萨摩、长州及土佐等,它们是所谓的外样大名,在1600年关原战役中便对德川家康采取敌对立场,虽然经过200多年,但各藩大名及武士的反德川情绪仍不绝如缕。至于德川内部,身为亲藩大名之一的水户藩对幕府有极大影响力,它亦力主改变现行政策,重新调整幕府、诸大名及朝廷三者间的权力关系。水户藩的看法亦受到会津及越前等亲藩大名的支持。水户藩主是德川齐昭,他是一个死硬的攘夷论者,水户藩亦成为尊王攘夷(当然表面上仍是尊德川幕府)的大本营,集结了不少如会泽正志斋这样的学者在其麾下。


      对德川幕府造成更严重打击的是1857年与1858年的两个事件,即有关将军继嗣问题与签订《日美友好通商条约》的争议。将军德川家定年纪不大,但体弱多病,本人亦无子嗣。原本由阿部正弘担任老中一职,他身负幕府行政最高负责人的重任,但在处理佩里要求时深受诸大名的批评,不得不在1855年引咎辞职,其继任者为堀田正睦(1810—1864)。堀田马上要面对上述两大难题。一方面是将军家定身染重症,堀田必须马上解决继嗣问题。另一方面居于下田的美国领事哈里斯正积极策划订立日美商约,堀田亦需要考虑与美国及西方各国再订新约,但不能触犯正满腔怒气的大名。堀田是属于所谓谱代大名的一员,该集团掌控决策权力,因此偏向一个较易受控制的继承人,最后他们选中了亲藩大名纪伊藩主德川庆福,年方十二岁,政治上不构成任何威胁。但水户、萨摩及其他几个比较倾向改革的大名却联合起来,不但反对与外国再订新约,亦反对立嗣德川庆福,他们属意于德川齐昭之子,以其年长及贤名闻于国内,已过继给一桥家,故又名一桥庆喜。


     在此关键时刻,堀田为强化其在外交及将军继嗣问题上的发言权,便上奏天皇,请求批准与美国签订的商约。堀田更打破惯例,亲自带上大批礼物,在众多扈从的陪同下入觐孝明天皇,希望能得到朝廷支持。孝明天皇亦打破朝廷一向不过问外交内政的惯例,反对日美商约。孝明此举得到朝臣及改革派大名如水户藩的支持,他不但否决日美商约,同时亦暗示赞成一桥庆喜为将军继嗣。

堀田两头落空,可以说是遭受极大挫败,唯一的出路便是辞官归里,然而损失已无法挽回,朝廷公开表示不再无条件支持德川政权,这对幕府威信不啻是个空前打击。从此之后,日本开始了一个长达十年的三足鼎立的政治游戏。主角之一是幕府中的死硬派,他们主要是参与幕府的谱代大名,虽然主张开国外交、军事及财政的各种改革,


    但坚持以幕府原来的行事作风达成,其目的是巩固幕府传统权力。另一主角是若干有力外样及亲藩大名的领导层,亦包括部分朝廷官员,其立场与前者针锋相对。他们以尊王攘夷为口号,欲借此转换整个领导中心,夺取权力。第三个主角的社会地位较低,他们是所谓以忠义自诩的勤王派,或称为“志士”,为达成他们的政治目的,不惜对其国内政敌或夷人使用恐怖手段。


       这些志士通常都是愤世青年,出身于中下级武士阶层,不过亦有不少热衷政治的农村及都市精英加入他们的行动,甚至包括一些积极的女性。在整个日本革命过程中,他们在理念及行动上都扮演十分关键的角色。这些志士大都自视甚高,认为无论从先天背景还是后天学养,他们的学问均足以为其藩主或整个日本安世济民。虽然他们口中的日本仍是一个未能清晰界定的概念,但天皇无疑具有代表性的象征。在传统的德川仕途养成过程中,文武训练是合而为一的。武士在学校一面诵读儒家经典,一面亦学习剑术及武道。由于此种双重训练,他们认为自己在思想和行动上均负有责任:一是要为当前社会问题求取解决方案,二是以大无畏精神将其付诸实践。


     大盐平八郎(1793—1837)是上述精神及实践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在19世纪30年代,他是大阪町奉行(市政府)的一个下级武士,在思想上属于阳明学派,主张正义之士必须以行动体现其理想。1837年日本出现所谓“天保大饥荒”,大盐痛恨高层武士不理睬他的请求,未能及早赈济受灾平民,因此他率领大阪市民揭竿而起,把大阪1/4的房屋夷为平地,最后为幕府军队所平定。


      到19世纪50年代,日本各藩亦出现类似愤怒且力求实践的异议团体,而且有互相呼应联合起来的趋势。其中尤以萨摩、长州、土佐及肥前等藩最具影响力,因为这些藩的藩主及高级官员对勤王派均采取同情态度。在各个勤王派团体中,最著名的是吉田松阴(1830—1859),他是长州出身的儒学武士,声名远播。1859年,幕府大举镇压全国异议者,吉田因而被杀,不过他的信徒仍继续致力推翻幕府,而且不少人在日后成为明治政府的中流砥柱。京都以及各地城堡的庙宇及旅馆,均成为此等志士秘密聚会的地方,最后演变为革命的温床。


      志士的思想来自理想主义与实际改良主义的折中,他们主张直接诉诸武力行动,认为现存制度不尊重人才,让他们投闲置散,这当然有些自我投射的味道。他们推崇天皇,反对夷人以武力入侵日本。他们把仇恨转化为行动,以暗杀方式对国内政敌及外人进行报复,受害者包括美国领事哈里斯的荷兰翻译员及一位著名的英国商人。不过有一点值得我们注意,虽然他们最初的政治理念是以抗衡外国坚船利炮为出发点,要利用刀剑把夷人马上赶出日本,但不少志士了解到这只是一时气愤,成功的希望微乎其微,故很多人一早便放弃极端做法,改以实际手段应对。是以时间一长,不少志士开始了解到西方有许多地方值得学习,不能无视它的存在。土佐藩的坂本龙马(1836—1867)是最典型的例子,直至今日他的故事仍是日本历史剧中的常见题材。最为人传诵的故事发生于1862年,当时坂本偷入一个幕府官员胜海舟(1823—1899)的官邸,胜海舟力主用西法改造幕府海军,故坂本决意要取其性命。当时已拔剑相向,但胜海舟却说服坂本先听他说明要实行海军现代化的理由。经过一个下午的长谈,坂本不但没有杀他,而且被其现代化是改革必由之路的说法说服。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志士像坂本龙马一样,开始深入了解西方的思想、制度及科技,并逐步将其根植到日本土壤。




3


暗杀与协调的政治


      德川幕府面临的威胁有三个:列强、桀骜不驯的大名及头脑发热的武士。但幕府却手足无措,政策前后矛盾,无法应付此种新局面。幕府领导人在开始时采取妥协态度,但不如意时又采取强硬路线,以后一直在两者之间举棋不定。他们希望发奋图强,振作幕府,但又不愿下放权力。堀田的继任者井伊直弼(1815—1860),是德川幕府创立以来少数获得大老职位以统辖幕府的人,他放弃堀田的妥协政治,企图重建德川的垄断权力,因此不顾朝廷反对,在1858年7月径自与哈里斯签订《日美友好通商条约》。在继承问题上,他选择德川庆福为世子,并向朝廷及诸大名明确表示不要插手幕府的内政外交,当然亦包括将军继嗣问题。1858年,井伊兴起著名的安政大狱,很多改革派大名被迫退出幕府,德川齐昭亦遭软禁,约69名倒幕志士被杀或入狱。


      不过为时已晚,倒幕的瓶口已打开,镇压行动亦无济于事。1860年3月,水户志士于江户城的樱田门外刺杀井伊,宣称井伊是个专横无道的大臣,不但杀戮同志,而且轻蔑天皇,大逆不道。井伊之后继者再次回到妥协路线,为了取得朝廷及有力雄藩的支持,幕府在某些关键地方做出让步,不过对急进派武士则未手下留情,继续镇压。而朝廷首都京都,无论在象征还是实质意义上,已变成各方力量竞逐权力的地方。


      幕府的新领导人为推动其妥协政策,提出“公武合体”的口号。所谓“公”是指朝廷,“武”是指武家,但其实质意义则因人而异。对幕府而言,“公武合体”意指朝廷与幕府关系水乳交融,其象征是促成皇妹和宫下嫁新任将军德川庆福(出任后改名家茂)。对萨摩、长州及土佐等雄藩与水户、会津等亲藩大名而言,“公武合体”则别具含义,其意指政治权力由江户转移至京都,于此成立大名会议作为决策中心,因此将军降至与其他大名无异,最多只能说是首席大名的地位,但仍以天皇为侍奉中心。


     幕府没有其他办法,只好接受部分大名改革的要求。1862年,幕府同意停止实行多年的参觐交代制,让大名可以改善其拮据的经济。幕府向来在政治上监管诸大名甚严,现在亦愿意松缚,允许诸大名可以使用余款加强各藩海陆军,以助国防,不过其结果却是增强了大名的反抗力量。幕府亦同意委任三个有力大名为“三大老”,成为将军的特别顾问。


       幕府原来是希望借对大名让步以分化急进派武士与其藩主间的关系,得以全力对付急进武士。但这个愿望未能马上实现,反而在1862年与1863年,日本各地勤王志士大举在京都汇集,交结朝廷公卿。在尊王攘夷的口号下,他们不惜牺牲,用暗杀方式消灭政敌,京都顿时成为急进政治的温床。由于这些冒险犯难的武士不计成败,亦全无政治野心,他们的精神以及所策划的各种义举,在近代日本政治史上留下非常深远的影响。而幕府亦不得不再冒大不韪之风险,推动另一波颇具争议的新政策以夺回主动权。


       1863年,志士说服孝明天皇,向幕府提出马上攘除夷狄的要求。幕府被迫由将军亲到京都商议此事,这是自1634年德川家光到京都以来幕府将军的首次上访。此行象征地缘政治中心已渐由江户转移到京都。幕府本来寄盼在“公武合体”的名义下,同情幕府的大名能助其一臂之力,说服天皇取消攘夷。但结果令幕府大失所望,虽然各雄藩均了解到攘夷是天方夜谭,在朝议上却保持缄默,特别是举足轻重的萨摩藩,在商议的关键时刻却偷偷溜走,故朝廷被攘夷派压倒性操纵。将军没有其他选择,只好接受1863年6月25日为攘夷日期,最后黯然离开京都。


      幕府官员很清楚其自身力量实不足以执行所谓“攘夷令”,故到此日,江户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远处九州岛南端的长州藩却不同,藩军队伍中的勤王志士向美舰开炮,美法军舰马上还击,战斗持续了好几个星期,最后美法军队在下关登陆,捣毁沿岸一些炮台作为报复。列强本还打算进一步采取行动,但幕府及萨摩在京都已先发制人,联手把长州志士及倒幕的朝廷公卿逐出首都。


     幕府接下来的工作是巩固其胜利果实。幕府命会津藩组成一支队伍,监控京都内外一切活动,不过又答允天皇“马上”实施攘夷,其方式是在日后关闭横滨港口。朝廷由于其激进派已遭剪除,除了接受幕府所言外,亦无其他办法。然危机仍未完全化解,1864年,各地的勤王志士聚集于长州,而长州藩主亦容许他们活动。以长州为基地,他们策划下一波行动。新攻势是组织勤王军队向京都推进,另在京都发动政变,希望内外配合,将天皇从德川幕府势力下挽救出来。不过由于萨摩及会津两藩仍忠于幕府,结果激进派功败垂成。幕府乘势征伐长州,并明言长州若不想灭亡,藩主必须将攻击京都的为首者处死,长州藩主最后不得不屈服。由于激进者被遣散,温和派重掌长州藩政,幕府遂志得意满,下令撤军,一时间主张“公武合体”者似乎占了上风,日本政局重新走回温和路线。



4


幕府复兴、萨长反叛及国内动荡


     由今日回顾,幕府的胜利很明显只不过是昙花一现,但在当时却不这么看。长州藩一败涂地,而德川庆喜则刚接任将军之职,年轻有为,颇有中兴气象。不过影响日本历史更重要的因素是过去数年的动荡不安,它逼使日本走上改变的道路,无论任何人当政都不能够再走回头路了。幕府及几个重要大名(尤其在九州)都已实施各项影响深远的政治及社会改造工作,其核心是广招人才,不论其出身背景,均能容纳至各军事及内政机构,进一步达成政治架构改造。


       在幕府内部,戡定奉行(财政专员)小栗忠顺(1827—1868)从1865年便开始推动西式军事改革,其后更直接参与军务。小栗甚至考虑废除各名藩,成立一个全国中央政府。法国公使莱昂·罗什(Leon Roche)对此态度十分活跃,他积极提供小栗各种意见,甚至提供财政援助。但幕府中的保守派及旗本为了保护其传统利益,横亘在任何革新之中,因此小栗的军事及政治新政反而比不上一些地方大名改革的速度。1866年夏天,德川庆喜接任将军之职,支持小栗的改革计划。德川庆喜在1857—1858年的将军继嗣问题之争时,曾受当时改革派大名的支持,如今入继大统,决意与小栗及罗什合作,把幕府改造为一个西方民族国家政府。虽然幕府的保守力量仍不愿有任何改变,但革新已着手进行。整个改革方式与数年后的明治维新其实相当类似,假使幕府有幸“存活”下来,它的政治体制也许与其取代者不会有太大差异。


       德川幕府的失败归于两个因素。首先是权力难以分享,各个外藩领导人大多不愿再回到昔日为德川臣属的状况,其中以长州及萨摩尤为明显;其次是各藩武士均已推动大规模改革,并取得军队领导权,有时连藩主亦无法控制他们,他们直接挑战德川权力,并将之击败。


        长州志士在1864年的确遭遇滑铁卢之役,被赶出权力圈,但幕府并未彻底击溃他们,志士余党仍然活跃。他们利用西方武器及西法组成非正规部队,而且在兵队组织上有一重大社会突破,即容许农民参军(虽然有时农民是被胁迫的),其中又以长州藩高杉晋作(1839—1867)的奇兵队最为著名。在德川约260年的统治中,农民一直被严禁参军甚至持有武器,但现在却有机会上战场。农民参军的动机也许因人而异:有以参军为荣,亦有以参军是为天皇或国家服务。然无论如何,农民与武士所组成的军队具有高昂士气,战斗能力亦强。1865年,高杉晋作的奇兵队首先在长州藩内战中旗开得胜,藩的领导权再次落入急进派手中。由于长州类似萨摩,在十数年前便开始改革藩的财政,故藩内收支一向有剩余,长州军人有经济能力向英国购买武器及军舰,逐步发展成一支战斗力甚强的军队。


     萨摩虽没有长州激进,直接挑战幕府权威,但亦一直促进其军队的现代化。由于萨摩实行重商政策,鼓励出口及种植如甘蔗一类的经济作物,故藩库收入甚丰,财政状况良好。同时萨摩亦如长州一样,拥有比例甚高的武士,一方面是防范幕府,另一方面亦因该藩离江户较远,幕府鞭长莫及。因此在先天背景上萨摩与长州十分相近,似乎应有合作空间,不过事实却不然,要把两藩牵引在一起并不容易,需要有一个无利害关系的第三者来催生。


      土佐藩的坂本龙马担任了这个历史性的使命。前面提及坂本要刺杀胜海舟,但在胜的游说下,坂本由一个攘夷刺客转变为一个开国论者。1866年坂本秘密为萨摩及长州两藩作中介,助其结成秘密同盟,盟约规定若幕府攻击两藩中任何一方,另外一藩会给予支援。对付幕府的时机很快便到来,1866年夏天,幕府眼看长州的勤王志士日渐取回藩内控制权,它绝对不能忍受长州的第二次威胁,因此下令再次征伐长州,并命各大名参加。然而由于有盟约在先,萨摩拒绝参加,有些大名亦跟进。幕府因为师出无名,士气不振,结果为长州大败。


       幕府不但战败,更严重的是幕府军队在众目睽睽下由本州岛南端溃散回来,威信大失,德川幕府的瓦解似乎指日可待,人民对未来浮想联翩,甚至有种大乱将至、末世即临的感觉。在幕府统治的最后两年中,农民反抗事件层出不穷,有些是反对苛捐杂税,有些则直接攻击农村的领导精英。其中以1866年最为突出,当年共有35次都市暴动,106次农民起事,大部分都发生在第二次长州之战以后。


       最不寻常而又饶具趣味的是,在1867年末日本出现大规模的庆祝活动,范围由江户至大阪遍及整个本州岛中部,参与者极尽欢乐之能事,类似嘉年华会。事情起源于大阪、京都、名古屋以及很多城镇突然从天降下吉祥符咒。在少数地方,当局抓到一些人从屋顶撒下符咒,目的是要制造气氛,但是不是所有符咒都是有人故意制造或真的来自天意,现在无从稽考,但它却产生了强大效果。只要在有符咒降落的地方,人们都会跑到街上,尽情唱歌、跳舞及纵酒。他们的所作所为,是要挑战现有秩序。


     在上述极不寻常的突发性风潮影响下,无论幕府还是大名阵营,其重要人物均了解到后德川时代即将来临,他们必须谨慎计算出下一步的走法。问题的核心是谁能掌握发言权:是否由一个包容性强的大名会议取代幕府,最后走上类似西方议会制度的形式?或是由少数倒幕人士垄断新政权,形成寡头政治?答案当然不会马上出现,这些问题不只在倒幕时期存在,它亦是以后数十年间日本政治史上极为重要的问题。


      在此关键时刻,土佐藩的坂本龙马及后藤象二郎(1838—1897)再度发挥其中介角色的作用。土佐的构想是以英国模式取代幕府,即以贵族及平民二院作为政权基础,贵族院由大名组成,平民院则由下级武士以及平民组成。1867年11月,将军德川庆喜终于被说服接受该建议,他向天皇上表,实行所谓“大政奉还”,同意卸去将军之职,天皇拥有主权名义及最后裁决权力。不过德川家保有原有领地,仍是最有影响力的大名,故在未来的大名会议中,幕府估计仍可继续扮演领导角色。


     对幕府而言,它已经做出最大让步,但萨摩、长州及朝廷内的倒幕力量仍不满意,1867年12月,萨长联军进军京都,取得首都控制权。在萨长进军京都以前,孝明天皇崩殂,明治天皇新任帝位,联军入京后促请天皇维新。1868年1月,明治天皇宣布废除幕府,设置总裁、议定、参与三职,由朝廷公卿、大名及武士担任,对天皇负责,而德川在新政府中则无任何实职。这自然引致幕府怨恨,幕府与萨长军队遂发生冲突,但节节败退,由京都退回江户。1868年4月,胜海舟不经一战而举江户城投降倒幕阵营,对他而言,幕府实已日薄西山,不值得拼力死战,相反,如何和平建立新政治体制才是当前最重要的问题。


       并非所有幕府派都效忠天皇,认同一个民族国家的政治实体。本州岛北部的大名对倒幕派尤其不信任,他们害怕会被萨长派摒斥于新政权之外,故誓死反抗到底,因而引起一场死伤颇重的战争,成为幕府及其效忠大名的最后堡垒。故明治天皇虽在1868年1月正式宣布“维新”,但战事真正平息则要到18个月以后,会津之役伤亡最为惨重,据说有3000人死于战事中。因此幕府的败亡并非兵不血刃,这在政治上其实是一场相当大的震动,引起不少混乱。然而经过攘夷派及倒幕派的多年活动,各地的勤王志士对政治及社会体制均已有新认识,大异传统。例如在19世纪60年代初,幕府及大名均派出代表团出使欧美,大部分代表在实地考察后,均放弃所谓立即“攘夷”的妄想。虽然各人之反应仍有差异,但这已反映出他们开始了解到西方科技以及政治制度的优点。


       到1868年,有些人的想法更大胆,他们主张师夷长技以制夷,打算生聚教训十年后再驱逐洋人,现在他们连这种战术让步也放弃了。他们认识到日本最终无法自外于这个全球性的民族国家体制,这反映出志士们已出现某种民族自觉,至少在武士阶级中民族主义已经滋长。就民众方面而言,他们亦非如一般武士所认为的那样愚蠢或无知,他们对时局的变动抱有期待,甚至可以说有解放的感觉。很少人会为幕府的崩溃而悲哀,不过亦有很少人马上认同新政权。究竟谁会成为新的政治领导人?新政权会是如何的样子?当明治天皇在满天飘舞的符咒中宣布维新政府成立时,各种基本问题其实仍悬而未决。


 

转载:三粒壮阳神药:明君、大侠和廉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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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粒壮阳神药:明君、大侠和廉吏





       早已过了为廉价言论煽动、为无端谣言蛊惑的年龄,然还是被最近的气氛所震惊,然所有言论皆为积怨甚深之民意,所有谣言皆可成为遥遥领先之预言。


     自古以来,中国人治愈悲伤的办法,就是找到三粒壮阳神药:明君、大侠廉吏


     你打开电视,成堆的清官戏、武侠戏。现实中没有正义,就靠文艺节目来弥补。小民们天天看明君,天天看清官,哪怕生活在最底层,哪怕成天被人欺负,他也会觉得生活充满着阳光。


      中国的上层阶级是一个完整的系统,有人负责割小民的肉,有人负责打麻药。电视就是负责打麻药的。


      不知谁人所写:满朝文武持绿卡,半壁江山养红颜。不知谁人所编:最近得了一怪病,每每看电视新闻,出来一个高官,就想反腐何时能把他拿下?出来一个将军,就想他家有几吨人民币?出来个女官员,就琢磨她又和谁通奸了?好不容易出来个道晚安的女主持人,就联想到她一会儿去找那个高官?

 

      今日陶醉某大会,明日热议明星绯闻,江湖有言:“宁教人嫖,不教人赌;宁教人赌,不教人抽。”抽之恶,在于薰然上瘾,抽之妙,在于不能自拔。口号之所以麻醉人,在于中间有一个无以具体化的许诺。话说多了,自己也会信以为真;话听多了,别人自然三人成虎。到底因为制度如此,官员才如此,还是因为官员如此,制度才如此?

于人于国,道理总是一样的。政府打肿脸充胖子,说自己有三个自信,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国家。百姓打肿脸充胖子,说自己有三本经,道德经易经黄帝内经,已穷尽宇宙真理。到底因为人民如此,国才如此,还是因为国如此,人民才如此?


      东方文化持性善说,蒋介石有天花乱坠言:


我们文化传统,认为人生本善,人性实根于自然之良知,真理与美德,故其所表现于我民族文化者,厥为至真、至善、至美、大智、大仁、大勇;其所见之于行为者,则为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尊老、育幼、讲信、修睦、选贤、与能;内而诚正修齐、外而协和万邦、万邦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


      西方文化恰相反,好人坏人,只是表象,人人皆存原罪,只要遇到合适土壤、合宜环境,便会生出罪之花来。而好的制度,抑制罪恶生长,坏的制度,诱发罪恶滋生。相信性善说者,寻找明君与清官,相信性恶说者,寻求制度作保障。本性贪婪,却要使之正行无私,而无持衡强力之监督,大致不可能实现,制度设计定有缺陷。一人如此,一国亦然。制度设计缺陷者,必是官位越高、人格越存疑之结局。


    依靠官员而非制度的社会,官员之职责至重,而社会之寄希望于官员者亦至高。官员如此不堪,可想社会失望之深,惟有自身速速堕落下去,赶上落伍之步伐,方为心理之补偿。


     一双新鞋,刚穿时很在意蹭上的那点脏,久之,纵使被踩一脚,也懒得低头。星光堕水白于月,树色粘云暗似山,暗淡极了。就这么暗淡了几千年。

 


       鲁迅有文《流氓的变迁》,从侠谈起,至强盗,至流氓,至“革命文学家”,笔墨虽简,却清晰勾勒了流氓史的千年暗淡脉络:“……他们的旗帜是‘替天行道’。他们所反对的是奸臣,不是天子,他们所打劫的是平民,不是将相。李逵劫法场时,抡起板斧来排头砍去,而所砍的是看客。一部《水浒》,说得很分明:因为不反对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终于是奴才。”这段话的落脚点,最精辟的自然在最后一句。


    只反奸臣,不反天子,只反贪官,不反皇帝,使反对者沦为奴才;又或者,也许反对者本来便深具奴性,生在了“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才导致只反奸臣,不反天子,只反贪官,不反皇帝,企图经由造反,通往“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是谓“杀人放火受招安”。那即反贪官,又反皇帝,会如何?《水浒传》的李逵便是个连皇帝也反的主儿,动辄高呼“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在那里快活”。那么,夺了鸟位之后呢?


“晁盖哥哥便做大宋皇帝;宋江哥哥便做小宋皇帝;吴先生做个丞相;公孙道士便做个国师;我们都做将军……”


他们治国,未必能好过赵官家,从本质上讲,还是一丘之貉。

老话说:换汤不换药。

按鲁迅的说法,就是:城头变幻大王旗。


“只反贪官,不反皇帝”,使贪官成为皇帝的替罪羊;

“只反皇帝,不反制度”,使皇帝成为制度的替罪羊。

“只反贪官,不反皇帝”,这是奴才;

“只反皇帝,不反制度”,如李逵,则是大盗。

这个大盗,不是一般的草莽绿林,而是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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