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晖:“老大帝国”西班牙的艰难转型(之一)
时间:2017年4月2日
地点:望京SOHO 京华战略研究院
陈浩武:今天我们非常容幸能够请到非常著名的学者秦晖教授来给我们讲西班牙。我们世界文明的阅读和行走呢,今年会有几个比较重点的课题,在西班牙以后是日本的明治维新,因为今年是日本明治维新149周年。那么我们还会安排一个俄罗斯或者东欧,也会请秦晖老师。我们这个世界文明的阅读和行走叫就士游,就士游是来源于《荀子》,在《劝学》篇里面讲,“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就是这么一个出自。什么叫“君子居必择乡”,就是说,一个人你要去买房子,你要选择一个很好的地方,这个环境要好,我们历史上有一个孟母三迁的故事,就是在讲居必择乡。“游必就士”,就是说,我们出游,要和那些有学识的人,那些士,和他们一起走,然后我们才能够学到很多东西。
中国现在每年出游人口大概超过一个亿,2016年去日本旅游的人口已经超过700万,所以大量的人在外面去旅游,但是我们现在旅游的方式,一般都是上车睡觉,下车拉尿,白天看庙,晚上回来什么都不知道,这么一个模式。我们想做的这个就士游就力图把文明、历史、宗教、哲学融合起来,使它能够更加生动。我们这次策划的西班牙就是这么一项旅行,因为西班牙的文化、历史都非常的丰厚。
为了能够组织好这次西班牙之行,我们特别请了秦晖老师今天来给我们讲一堂关于西班牙。在这之前我和秦老师商量,讲什么题目,他说讲老大帝国的现代化转型,我觉得这个题目非常好,那么我们现在就先请秦晖老师来给我们讲座,大家欢迎。
秦晖:很抱歉,本来我想做一个PPT,但是因为时间不够,我没有做完,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一个什么分会场,人还挺多的,否则的话,即使没有PPT,我把原来收集的一些图片啊,地图啊,拿来放放也是挺好,但是因为没有做完就没有拿,其实应该有一个地图我想是。但是采取聊天的方式,就是嘴讲,我觉得也可以,我会留一些时间和大家互动,好像不少朋友都是要参加西班牙之游的,我们也可以交流一下,我本人只去过一次西班牙,在那里呆了一个多礼拜,而且人们最喜欢去的,去的最多的两个地方我都没有去,一个就是马德里,一个就是安达卢西亚。我是在马德里巴拉哈斯机场着陆的,但是也没有进市区,然后就跑到周边,转了一圈,就跑我喜欢跑的那些地方。那是一个很重要的旅游的地方,像马德里,只要到西班牙,就不会不去的,安达卢西亚大概也是这样。
但是我对西班牙一直也比较关心,一个呢就是宏观意义上的关心了,包括人们传说的文艺复兴是古代文明到现代文明之间的中介,因为有一种很流行的说法是,希腊罗马人灭亡了以后,欧洲人就把希腊罗马那些东西都忘了,这些东西据说是通过拜占廷,传到阿拉伯那里,然后阿拉伯人把它翻译成了阿拉伯文,然后又反传回欧洲,就导致了文艺复兴,其中有一些著作就特别强调西班牙的阿拉伯人起的作用。因为当时科尔多瓦这样的穆斯林文明当时在阿拉伯世界也是非常有名的,那么这个事情,当然它也使得西班牙的历史变成了几大文明的交汇点,比较令人神往。
第二,如果对西班牙的兴趣主要是和现代化改革有关的,我想很多人大概都读过一本书,就是林达的《西班牙旅行记》。据我所知这本书激起了很多知识界的人对西班牙的兴趣,在林达写这本书的前后,我和他通过好几次信,对其中一些看法也交流过,我很多都赞同他一些看法,但是也有些不同意见,我也会把这个事情和大家讲一下。
还有一个就是近代欧洲,所谓的欧洲化的过程中,包括现在还在一直延续的所谓的欧洲危机,包括金融方面的所谓的欧洲国家的危机和欧盟解体,反正就是一种和过去几十年相反的离心化的过程的一个反映。西班牙是其中的很重要的一环了,因为西班牙本身它自己就面临着一些独立的问题。在近代西班牙历史中,很重要的巴斯克和加泰罗尼亚这两个地方的自治或者独立问题一直是非常突出的问题。今天如果你们去到比如说巴塞罗那这样的地方,我觉得会有非常深的体会。这些东西实际上涉及到我们怎么看待民族啊、自治啊,以及近代民族国家和建立在普世价值基础上的跨民族的联合,这都是在我们21世纪这个社会变得非常重要的问题。
民族与民族之间,无非只有两种模式,一个就是各搞各的,独立,另外一个就是整合成一个超级帝国。但是在现代化的过程中,这两种模式好像都是不太行了,整个世界现在正在探索一些新的处理不同文化的民族的关系的新的路径。就中国来讲,这个问题也是非常严重的,对西班牙来讲这是个老问题了。我觉得在现在的欧洲国家中,它可以说和我们最近曾经去的前南斯拉夫,形成一个鲜明的对照,这个也是我对西班牙的兴趣之所在。
那么我就按照我刚才讲的这几条线,现在给大家谈一下我的大致的感受。首先,我本来这个题目,我跟浩武兄讲,叫做老大帝国的艰难转型,那么这当然是包含两个含义了,一个是我这话是有价值先见的,就是我是主张转型的,我并不是一个所谓的国粹主义者,主张退回去或者主张不和世界融为一体的那种人。但是,的确这个转型在不同的国家面临的条件是非常的不同。西班牙我觉得当然了整个欧洲你不能说是和中国是一样的,在除了俄罗斯以外的欧洲国家中,我觉得西班牙有一点是和我们中国比较容易产生联想的,就是它实际上是个老大帝国,他曾经非常的辉煌,而且中央集权程度非常的高,在这一点上,它和周边的那些国家都是不一样的,尤其是雷康吉斯达运动以后形成的西班牙帝国,他不仅是中央集权程度高,而且他是欧洲国家中很少有的没有王权和教权制衡的国家。大家可能知道天主教双王,这两个人是很牛的,他们不仅在世俗政治方面很强调中央集权,而且他们对教权的控制也非常的厉害,其他欧洲国家有所谓的教会独立问题,大家可能知道欧洲的天主教会从来是不认世俗政权的,他们的领导就是罗马教廷,也就是梵蒂冈,那里从来是“世界天主教会的首都”。正是因为这点才导致英国像亨利八世所谓的改革,就是使英国教会脱离罗马教廷。但是西班牙是非常有意思,它虽然没有脱离罗马教廷,但是西班牙教会的几乎所有的方面都是由国王控制的,而不是由罗马教廷控制的,在这一点上他和罗马教廷的矛盾还是挺深的,这也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案例,某种意义上讲,西班牙的政教合一程度是天主教国家中最强的一个。我后面就要提到西班牙的宗教裁判是全欧洲最厉害的,原因之一就是西班牙的宗教法官都不是罗马教廷安排的,而是国王安排的。
其实我有一个观点,真正纯粹基于意识形态的审判不是很严重的,最厉害的是打着意识形态的旗号,但是有强大的世俗利益冲动的那种专横就搞得特别厉害。我这里就和大家讲一下西班牙的大致的历史,可能和大家的旅游是有关的。
罗马时代我就不多讲了,西班牙本来是一个高卢人的地方,而且是高卢地区罗马化程度最高的地方,西班牙的罗马遗迹是非常多的,包括刚才这个地方塞哥维亚的罗马输水道可能是现在保存的最完好的,而且还有实际功能的,它现在据说都还有输水功,如果要说它的大,它好像没有法国南部的加尔桥大,通常说那是最大的一个,但是加尔桥早就已经不用了,而且它也不在城市里面,但是塞哥维亚的输水道就在市中心,而且现在还在用。
在罗马帝国垮台以后西班牙经历了一个很混乱的时期,主要是哥特人和汪达尔人,他们建立了很多公国,但是这些公国的势力都不大,到了公元八世纪,穆斯林越过直布罗陀海峡进入欧洲的时候,基本上没有受到什么阻碍,可以说穆斯林征服西班牙的过程是非常快的,就仅仅十年时间,阿拉伯骑兵一直打到了法国南边,可以说整个西班牙甚至法国南部都一度是在穆斯林骑兵的践踏之下。
但是几乎很快的就在西班牙出现了一个基督徒和穆斯林之间的斗争,在西班牙历史上叫做雷康吉斯达运动,直译应该是“再征服”运动,有人又把它叫做收复失地运动,这个运动是近代西班牙得以产生的最重要的历史前提。因为这场运动从722年开始一直到1492年,延续了700多年,整个西班牙后来成为一个独立国家都和这个有关。这个运动起初是发生在西班牙的北部山区的,可以说整个中世纪和近代西班牙的政治源头都在北部地区,甚至现代弗朗哥的“挽救天主教”战争也是从这里和最南端两头开始发难的。这些地区当时是崇山峻岭,那些基督徒逃到那个地方,在北边有一个很偏僻的小村子科瓦东加,这小村子有一个西哥特的贵族,叫做佩拉尤,这个人跑到那里,动员那里山民起来抵抗,这个佩拉尤就是后面西班牙历代国王的祖先。这里我还要讲一点,就是欧洲的君主国和我们中国的王朝是有很多的不同的,你看他们的历史你们会知道他们有很多的王朝,像英国有诺曼王朝、金雀花王朝,这个王朝那个王朝,一直到现在的温莎王朝,当然法国也有波旁王朝等等,可是这些王朝只是指的某一个城堡,大家知道专门有一门学问叫做纹章学,所谓纹章学就是研究各个领地,各个城堡的徽章的,如果几个国家合在一起,这个徽章的图案要素就往往并在一起,现在西方国家的各个国徽中,你可以看到它的一些元素是来自这个领地,另外一些元素是来自那个领地,一个徽章往往就被认为是一个统治者的代表。但是这个和王朝的血统和血缘完全没关系的。
我们可以说一直到今天的英国女王都是征服者威廉一世的子孙,从1066年以来,英国的王统就没有中断过,征服者威廉应该说也没有中断,因为他本人也是原先盎格鲁萨克逊一个邦国的王室成员。西班牙也是这样,它一直到今天,胡安卡洛斯他仍然是佩拉尤的子孙,这个子孙不是像我们讲的炎黄子孙,不可考证的,他就是从血统上讲,就是那一支的。
他们这些国家有一个特点就是女性也可以继承的,女性一继承往往就会造成所谓王朝的更替,公主往往就嫁给一个非本族的王子公爵伯爵,这里我要讲欧洲人在近代民族国家建立以前基本上是没有民族的概念的,他们的跨族统治是非常常见的一个现象。后来西班牙从阿斯图利雅思,发展到卡斯提尔和阿拉贡,又发展到后来西班牙帝国,又发展到后来的西班牙波旁王朝,但是始终那个血统是没有断的。佩拉尤后来就建立了一个阿斯图利雅思王国,一个很小的国家,后来这个国家就发展为莱昂,莱昂和卡斯提尔合并以后就成了现在西班牙的主体,就是卡斯蒂利亚,现在西班牙语原来就是卡斯蒂利亚语,后来这个卡斯蒂利亚国家又和阿拉贡合并,就成就了西班牙现在的大致轮廓,而且西班牙后来所谓的天主教双王,就是这两个国家的伊拉贝拉女王和斐迪南二世联姻形成的。
西班牙整个国家扩大过程,其实主要都不是通过打仗完成的,都是通过婚姻完成的,只有对阿拉伯人是打仗的。后面包括他们对非西班牙的其他民族也是一样的。后来西班牙的王室甚至和神圣罗马帝国联姻,因为我们知道西班牙历史上最牛的天主教双王,非常厉害,但是他们没有儿子,只有女儿,于是他们的女儿就继了位,然后和神圣罗马帝国的王子结了婚,这个王子后来成的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后来拐弯抹角又延续为西班牙波旁王朝的那一支是非常大的,当时不仅控制了整个西班牙,而且那时候殖民征服已经开始了,控制了葡萄牙之外的大部分的拉丁美洲、地中海上的很多岛屿,还控制了半个意大利,甚至包括荷兰,那时候的西班牙是非常大的。这个西班牙虽然变得很大,但它对荷兰、意大利这些地方的控制还是比较松散的,对西班牙的控制则非常厉害。这个控制是由几个原因造成的,一个原因就是雷康吉斯达运动以后,军事力量很强大,就造成了王权的强大,而且在西班牙在长达700年的时间中,他建立了专业的军队。我们知道中世纪欧洲的军队其实都不是专业军队,希腊罗马时代就有个传统,他们的军队往往不是国家自己控制的,要么就是希腊罗马时代,最早所谓的公民兵,你作为公民的责任,国家危难了你就要出去打仗,战争结束了你就回去种田,民兵这个传统在西方是非常悠久的。他们的民兵和我们的民兵不是一回事,他们的民兵实际上就是真正的民间武装,不是我们那种官办的民团。还有一种就是中世纪的贵族所属的军队,中世纪如果真的要打仗,国王就命令贵族派兵,大家知道中世纪的封建关系很重要的一个义务就是出兵,国王下面有很多公爵,公爵下面有很多伯爵,伯爵下面又有很多小领主,这些一层一层的附庸,你说他们到底有什么义务呢,他们主要的一个义务就是主人有事儿,你必须出人,国王要去打仗,下面的诸侯就一级一级的命令下一级的诸侯组成一支军队。理论上讲他们就是贵族,有点像清朝的八旗。我们也知道法国中世纪三级会议有一个等级,就是贵族,有一个说法就是贵族、僧侣、和市民,市民是管经济的,僧侣是管灵魂的,贵族是管打仗的。这样的贵族军队实际上是由骑士组成的,而这个骑士规模很小,用中国人的眼光看来那都是小儿科的,出动的军队只有几百人,甚至几千人就算是很大的仗义。但是西班牙当时就逐渐形成了由国王直接控制的职业化的军队。
另外一个就是对意识形态的控制。就是我前面讲到的它和其他国家不一样的。我们现在提到包括现在的伊斯兰,说他是神权政治,很不宽容,政教合一,惩罚异教徒,实际上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早期的基督教和穆斯林如果不是完全没有区别的话,区别也不是很大的,三大一神教其实原来就是一回事儿,现在人们又把它叫做闪米特一神教,包括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而其实都有一个共同起源的,而且直到现在他们的很多教义还都是混合的,他们也有上帝,亚伯拉罕,亚当夏娃之类的,甚至现在的穆斯林的很多的姓名都是圣经中的。如易卜拉欣就是阿伯拉罕、优素福就是约瑟夫等等。
实际上中世纪的基督教也有不宽容的特征,就是所谓的异端审判,这个异端审判都说是天主教的专制,这个说法今天看起来在比较认真的教会史家看来是有些曲解了,因为真正罗马教廷控制下异端审判其实没有那么厉害更没有那么血腥。因为在欧洲大部分天主教国家,都是实行教俗二元体制的,就是教会归罗马教廷,世俗的的归国王,在这个制度下,这个所谓的宗教审判,其实只是教会内部的一种审判,他最严厉的刑罚就是革除教门,他是没有权力杀人的。中世纪的宗教审判中,如果要判死刑,也有这种情况,必须经过一个途径,就是世俗国王要对这个人提出指控,然后由宗教法庭把这个人引渡给世俗政府,然后世俗政府才能够加以处理。
我们知道教会和世俗政府矛盾又很多,教会总是要想方设法给世俗找麻烦,所以这个引渡不是那么容易的,如果你不引渡,就最多只能把他赶出教会控制的地方,是没有权力把他杀掉的。如果在有些地方教会和国王的关系比较好,那双方就可以勾结起来,教会要整的人革除教门以后就交给世俗王朝,世俗王朝就可以把他烧死,等等。我们知道英国的宗教审判,其实在亨利八世之前其实并不严重,在亨利八世以后就严重起来了,亨利八世的宗教改革很重要的一点就是颁布了一个《至尊法案》,就是教会承认国王是宗教领袖,而不是罗马教皇,一旦这一点做到以后,英国的斯密斯广场之火,史密斯广场现在还在,那个时候经常在那里烧人的。我们知道最有名的一个人就是托马斯摩尔,就是空想共产主义的一个代表。摩尔本身是一个非常虔诚和狂热的天主教徒,他是赞成宗教审判的,这里我要讲,无论是意识形态还是制度,都不能逃避个人的责任,就是根据某种制度你或许有权利杀掉比如说阶级敌人,比如说异教徒,但是具体认定这个人是异教徒还是阶级敌人,需要杀掉那还是得由你自己做决定,作出这个决定本身还是由你人格啊,侧隐之心啊,等等人性中的各个层面来决定的。摩尔这个人是宗教审判的理论家,他为宗教审判写过很多文章,而且这个人对当时的宗教改革是非常抵触的,,他是天主教思想界对抗路德的最最主要的理论家,他也对当时的英国的新教的几个传播者,有非常严厉的指控,说他们是异端。但是他本人为人是比较善良,据说是没有判过人的死刑,这个人本身是大法官,英语中这个大法官翻译的有点不大对,实际上英国的大法官,相当于宰相,是仅次于国王的一个人,权力其实挺大。这个人其实没有审判过什么人,包括英国新教的两个最有名开拓者,廷德尔和巴恩斯,这两个人也是他的朋友,后来这两个人就投靠了路德,他就非常恼火,但是这两个人后来偷偷跑回英国传播路德教。摩尔就非常严厉的谴责了他们,但是他私下通知了廷德尔,说你赶快跑,我是没有办法保护你的,这个人就没跑,摩尔在世的时候也没有抓他。
后来亨利八世搞了宗教改革,非常有意思,原因是他要离婚再娶,这个教会不认可,这个亨利八世一怒之下就说我不要你了,就独立了,独立以后就下令英国的天主教会要对他效忠。托马斯摩尔是非常虔诚的,他拒绝效忠,后面国王就说你只有两条路,要么效忠,要么杀头,他说我宁可杀头,结果他就被处死了,处死了以后,廷德尔和巴恩斯两个人才被抓住,被烧死的。这个政教合一的英国教会不仅烧死了他们两个人,也杀死摩尔。
因为西班牙正在进行宗教战争,雷康吉斯达运动,我们现在说是西班牙的复国运动,其实当时人们看来,就是基督教或者天主教对穆斯林的圣战,当时这两个人等于就是天主教信仰的代表,这个所谓的双王,整个天主教会的事务都是由他们控制的。而且他们在战争过程中尽量削弱贵族的地位,他们这两个人和市民的关系不错,所以西班牙曾经早就在欧洲兴起了市民文学,他们控制教会以后,整个西班牙的宗教审判就是由来组织的,这个时候的宗教大法官在整个基督教史上应该说是一个很负面的人物,叫做托克维马达,他是现在批评宗教审判中被谴责的最多的一个人,而且你会发现不仅被他烧死的其他教派谴责他,后来罗马教廷对他也是持否定的态度的。他担任宗教法官,罗马教廷就不同意,后面他审判的很多案子,罗马教廷也是持否定意见的。这个人是个什么人呢,这个人就是塞哥维亚圣十字修道院的院长,本来就是一个修道士,但是这个人你看他的出身,他是改宗犹太人,原来是犹太人,后来因为天主教强大,识时务者为俊杰,改信了天主教,后来你就发现包括反犹,很多最极端的一些行为就是这帮人干的,我既然当了天主教徒,我就要立功,那种势头。
后来西班牙有两点搞得特别厉害,一个就是驱赶犹太人,一个就是火刑。据说在托克维马达担任大法官的期间,据说烧死了差不多一万的人,给十万人穿上了圣宾尼陀服,就是一种带有歧视性的类似文革时候戴高帽一样。他搞的很多这些活动其实是和天主教本身是无关的,罗马教廷其实也是不赞成的,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西班牙的世俗官僚驱赶犹太人而牟利。西班牙当时是欧洲犹太人比较集中的地方,一个是东欧,一个就是西班牙,后来这两个地方排犹都排的非常厉害,尤其是西班牙把犹太人基本上赶光了,德国才成了犹太人主要的集聚区。那么这个人他驱赶犹太人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为西班牙王室抢夺犹太人的财产,大家知道犹太人比较富裕,把他们的财产够都给没收了。经过这个过程,据说在西班牙被烧死的人大概要占到全欧洲火刑殉难者的60%。通过这个过程,使得西班牙的王权进一步的扩大,就是一般的王权我们知道通常有一个说法,在政治上独裁的叫做专制主义,如果你把经济也控制了就是极权主义,还有一种就是你在意识形态方面也控制了,当然世界上的专制也有控制其中两个方面的状况,西班牙在这几个方面的控制都非常厉害。
我们知道欧洲的近代化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选择,我们知道近代化的一个要义,这个我认为是一个普世性的要义,不管是中国也好,任何一个国家也好,你要搞现代化你就得把人当人,把人当人指的是把每一个个人当人,就是承认人的个体权利,你说我们也是弘扬人啊,我们张口闭口都是人民,但是人民是很抽象的,往往你如果只讲人民不讲个人,你完全可以以人民的名义整人,我们讲的现代化就是要把人当人,主要就是要把个人当人,每个人都必须有他自己的权利。在任何现代化的状态下,不管东方还是西方,这一点上都是共同的,所以我觉得马克思的这句话也没有过时,他讲在中世纪或者说在资本主义以前,人是以共同体的形式存在的,只有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在商品经济中,人才变成不是狭隘人群的附属物,而是独立的个人。凡是现代化都要走过这么一个过程。其中包括在经济上要发展市场经济,在政治上要发展宪政体制,就是对共同体权力要进行限制,要分割,使得每一个人的权利都得到保障,建立一种公共秩序。现在社会另外一个特点是公共领域也是特别的发达,现在社会的公共领域是由一个个独立个人通过契约通过自由意志结成的公共秩序,它和以前那种我拿出刀来你就得听我的是不一样的。
可是具体来说,你要建立这样一种状态,你面对的任务可能是不一样的,比如说,有的地方你要面对特别强大的王权,有的地方你要面对特别强大的教会,有的地区你要面对特别强大的领主等等。
就欧洲而言,现代化过程一般来讲,一个人如果要变成自由人,他要摆脱两个东西,一个是在熟人社会中你直接的主人,就是你的领主或者主教乃至家族长等等,你要对他表现出独立的人格;还有一个就是你要在陌生人社会中具有独立意志。
在整个欧洲中世纪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就是他们的现代化过程往往都是从摆脱领主开始的,我喜欢用小共同体这个词,我讲的小共同体,主要不是它的小,而是指他是在一个人们有直接交往的可能的情况下形成的共同体,比如说贵族和直接的附庸,领主和农奴,包括教区的牧师和他的信众,等等。因为我们知道在欧洲大部分国家中世纪都没有形成中央集权的传统,甚至他们也没有出现民族国家。大家如果看一下欧洲中世纪的历史你就会发现,有时候所谓的两国交战,你不知道这个国在哪里,比如说英法之间经历了所谓的百年战争,可是你仔细看一下英法的百年战争,并不存在英国在法国登陆,或者法国人打到英国去,什么国界这一类的概念 。整个英法的百年战争都是在一个一个点上进行的,无非是 这个点原来是英国的领地,那个点原来是法国的领地,就是在这些点上发展战争,并没有民族国家的概念。因此绝大部分国家现代化的第一步首先是摆脱领主,摆脱教区这些东西对你的控制,摆脱的方式就是成为市民,我们知道欧洲的市民的特点就是他是自由人,所谓的自由人就是第一你不是农奴,第二你也不是农奴主,不是奴才也不是管奴才的。我们知道原来的中世纪的社会是有附庸的,中世纪的欧洲是由主人和附庸构成的,中世纪有一句话,叫做没有一个人是没有主人的,或者反过来讲没有一个主人是没有附庸的,这个权力是非常重要的,欧洲和中国的传统不同就在于,在欧洲的传统中每个人对自己的直接的主人是最重要的,就是我的主人的主人不是我的主人,或者说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我首先要领主的,领主要听他的大领主的,每一个人都只对他的主人负责,我要听伯爵的,伯爵听国王的,但是我可以不听国王的。
我们今天讲的国家是一个由陌生人组成的共同体,这个共同体需要有人负责,比如说许多有人纳税,许多有人打工,这个纳税打工的人凭什么我给你纳税打工啊,于是就有了他们所谓的权利,而在中世纪典型的时期,这两者都是不具备的,大家知道那个时代要么那些人就是主人,所谓的主人就是一个小小的土皇帝,本身就是自主的,我又不听你国王的,或者说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他可以有免税特权。那么剩下来的就是农奴,农奴他不是公民,他是“私民”,只对领主效劳,与国家没有关系。这两种人都是不纳税的,大家知道领主本来就有特权的,农奴只对领主有责任,对国家是没有什么责任的。不纳税也就不存在“无代表不纳税”的问题。因此在那种情况下,你不要说宪政,就是国民都谈不上的。要摆脱这样一种割据,首先要有我不是农奴,我要有独立的人格,同时我也不是领主,因为没有特权,我是国家的纳税人,这种人就是城市人口。
以前有一个概念比较教条主义,就是认为城市一定是和领主对立的,现在看来当然不是。很多城市就是由领主设立的,很多城市和领地也是连在一起的,不过基本上我们还是可以这样讲。什么叫做城市,欧洲的城市不是有多少人,甚至也不是说他有多少和农业不同的产业,欧洲城市city最典型的特征是他有市民citizen,大家知道所谓的市民就是公民,市民的特点就是独立的,他只对国家产生关系,他没有领主,他本身也不是领主,如果没有这样的人,国民就不可能产生,宪政就更不可能产生,只要只有有这些人,这些人就要交税,这些人就会说我为什么要交税,才会产生统治者要和他们商量,什么叫做国会,国会最早就是君主要向你收税,把你叫来商量。
因此在一个时期,这些市民的产生,他们首先摆脱的就是领主,我们知道后来市民强大起来,他们中形成各种各样的协会、政党、公民团体,但是当初是没有的,你一个一个的市民凭什么和领主抗衡呢,一定程度上就要依靠皇权。欧洲中世纪晚期,普遍出现一个现象就是民族国家的建构,民族国家的建构实际上就是使这些市民摆脱领主成为国民,成为国民的主要的动力就是市民,他们一开始建立的并不是民主制度,而是强大的王权,他们依靠王权首先摆脱领主,他们自己强大起来之后,又和王权产生冲突。
我们知道一个完整的独立的人格,你摆脱了熟人社会的束缚,你接着也要摆脱陌生人社会的束缚,不仅对领主是独立的,对国王也是独立的,在这之间所谓的民族国家的建立,叫做市民与王权的联盟,市民当时是支持专制,及简单一点讲就是市民首先是支持王权而摆脱领主,市民成长起来之后,接着再把王权干掉。比如说亨利八世、路易十四就是扮演了市民与王权联盟的角色。通常他们都是有一个过程的。
可是这个过程我觉得在历史上你不能把它看做是一个规律的,我们看历史可以有普世价值,我们可以认为历史应该朝着什么方向发展,而且我们也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但是我们不能认为它就必然会朝这个方向发展。因为我刚才讲了市民和王权的联盟,它本来在逻辑上就会产生两个后果,一个就是市民利用了王权,可是理论上讲他还会有第二种可能,就是王权利用了市民,或者是自由人,我这里讲了,这里的自由人是自由于领主,而不是自由于国王的。他就利用这些人,把领主干掉,把领主干掉的结果不是市民成长起来了,而且王权强大起来了,王权的强大反而把市民的发展扼杀了,最后的结果就变成了一个老大帝国,这个帝国中贵族的力量是弱的,高度中央集权,贵族的力量弱并不见得市民的力量强,在这样的老大帝国中市民的力量也被压抑下去了。这样的一个结构就使它后来的发展会有很大的限制。
我们知道西班牙曾经是世界第一强国,因为英国是纳尔逊时代之后才真正强大起来的,西班牙不仅在世界范围内比英国要大得多的殖民帝国,即使在内政方面,他也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力量,它控制的地方之多,当时的西班牙在经济的发展,包括欧洲发生的价格革命也是从西班牙开始传导,当时欧洲人认为一切之前的东西都在西班牙,当时欧洲大家知道最贵重的东西就是香料,这个东西也是由西班牙垄断的,它不仅控制了拉美,还控制了东方的所谓香料群岛,菲律宾啊这些地方。
那个西班牙那时候强大的不得了,也因为此,它就陷入了改革的困境。当时的王权没有贵族的挑战,也没有市民的挑战,就特别的顽固,这就带来了西班牙近代转型的很多不好的后果,从某种意义上讲西班牙是最早开始通往近代之路的,无论从市民与王权的联盟也好,还是文艺复兴也好,我们今天讲的文艺复兴是以意大利为代表的,但是那个所谓的翻译运动,在意大利文艺复兴之前的翻译运动,有人说西班牙起了很重要的作用,现在也有人说这个翻译运动动有很多的环节是弄不清楚的,因为很多人说希腊罗马的很多著作经过了阿拉伯人的手,又传到西班牙,再从西班牙又翻译成欧洲文字,又被西欧所接受。但是其中的一些环节,比如说中间的版本,很多就找不到。现在我要讲,现在有一种很反动极端的理论,整个的西方的历史就是捏造的,没有这样一场翻译运动,所谓被翻译的著作都是那些人后来瞎编出来的,这个当然是胡说了,我这里要讲,在翻译运动的过程中,到底那些地方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这个不是没有研讨的空间,比如说以前科尔多瓦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在科尔多瓦的翻译运动到底是有些什么内容,现在不是很清楚,我们当时知道的阿拉伯世界的翻译中心不是在科尔多瓦,而是在巴格达,当时那里搞过很多大规模的翻译机构和工程。
在西班牙当时的翻译活动主要不是集中在阿拉伯人那里,是集中在基督徒那里,在基督徒方面当时搞的翻译活动这个现场搞得比较精准,当时这个大翻译运动的中心应该是在托莱多,托莱多也曾经做过卡斯蒂利亚王国的首都,在几百年的雷康吉斯达运动中,基督徒是由弱到强,从北部的山区一路南下,所以西班牙的所谓的古都就特别多,他们不断的在扩展,他们的首都也不断的在换,最早的首都就是在佩拉尤起势的那个村子附近,现在是叫奥维耶多,然后就迁到希洪、莱昂,然后就迁到托莱多,然后就迁来迁去,最后迁到马德里。其中的一个古都就是托莱多,这个托莱多也是欧洲很早的大学城,在那里很多早就有一个大学,集中了很多的学者在那里翻译,我们现在知道的很多的文本翻译成后面很多欧洲的文字都是从哪里起源的,但是托莱多的文本从哪里来,他是巴格达来还是不经过阿拉伯人的从别的地方来,这个都是说不太清楚的,但是西班牙的确是有过大规模的翻译运动,而且这个翻译运动在欧洲是比较早的,也的确是使古典文明在欧洲复兴,以至于传导到文艺复兴,这一点当然是可以肯定的。所以如果真正关注大翻译运动的,恐怕更多的应该关注托莱多的活动。
我这里要讲的这个翻译运动它是最早开始有的,后面人文主义的那些东西它在那里发展的也很早,但是程度一直都不高,到了西班牙真正成为一个老大帝国之后它的市民文化实际上是没落,实际上走向衰落的,市民文化的衰落和贵族文化的衰落其实是同时发生的,这一点和英国法国这些国家是不一样的,我们知道这些国家,西欧的很多国家是贵族文化衰落了,市民文化就兴起了,可是西班牙不是的,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大家知道现在西班牙最有影响的就是塞万提斯了,他的《堂吉诃德》,《堂吉诃德》的文学价值我就不多说了,但是从历史学的观点看,这本书最典型的反映了西班牙贵族的没落,我们现在说是骑士的没落,其实就是贵族的没落,这个时代也是西班牙逐渐变成老大帝国的时代,这个老大帝国的产生和贵族的没落和市民的没落都有关系,因此就造成了它后来的转型就比较困难,再加上后来到了英国兴起之后,西班牙就越过了它的黄金时期,西班牙历史上就有一个时代,就叫黄金时代,这个时代西班牙的文学各个方面都非常的发达,但是这个时代过去之后就进入了比较箫条的时期,这个时期它的海上霸权就逐渐的没落了,最有名的就是特拉法尔加海战,特拉法尔加海战以后,西班牙基本上就没有什么海军力量了,包括后来的佛朗哥将军,西班牙的大独裁者,他一生的梦想就是当个海军将领,但是他跑去投考军校的时候,海军学校已经不招生了,已经到了海军学校都办不下去的程度。后来他去当陆军,而且从陆军起家成了大名鼎鼎的佛朗哥元帅,但是他一直是非常梦想当一个海军,他从来没有在海军服役过,但是他后来照了很多海军服装的相。(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