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与宗教:两种文化现象间的冲突与依存(之四)
陈浩武:
我们请施展教授点评一下张卜天的讲座。
施展:
很感谢浩武老师和张卜天老师的这次讲座,听了张卜天老师的一系列的讲解,我的确是收获很大,有很多以前不太清晰的东西,今天都帮我理清楚了。我们这个讲座是有直播,我刚才看了一下,很意外,发现同时在线收看直播的人数达到七万了。有这么多人来听,我猜想其中很多人是对科学感兴趣,也有很多人是对宗教感兴趣,还有很多人是对科学与宗教的关系感兴趣。张老师的讲座主要是从科学的角度来切入,我就尝试从宗教的角度切入来做一点讨论,也算是对张老师的简单呼应。
之所以科学与宗教的关系会引来很多人关注,是因为国人现在处在一种内在焦虑当中。近代以来中国的救亡努力,逐渐地走上了一个科学救国的道路,但是在中国越来越强了之后,社会却普遍陷入精神焦虑,这种焦虑没法用自己的发展来化解,甚至越发展越焦虑。人们为了化解焦虑,我们会看到最近有很多宗教的复兴,这种复兴就涉及到另外一个问题,就是究竟宗教和科学的关系到底是什么。
过去在救亡的压力之下,我们本能地把科学当做理性的象征,把它和宗教对立起来,认为宗教是迷信。但宗教和迷信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我们可以用一个简单的标准,对什么叫宗教什么叫迷信做出界定:你是为了获得好处而信神,还是认为信神是对的,所以才信神。假如你是认为信神有好处,此时就是迷信,假如仅仅认为信神是对的,此时就是宗教。我们可以把宗教的概念扩的更广大一些,把它放在人类特定的心灵结构里面。比如孟子说“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为什么“富贵、威武、贫贱”都不能改变你的内心,因为你的内心有某种持守,你认为那个东西是神圣的,持守它是对的,不是因为你持守这个东西有好处,这就是一种特定的宗教式的心灵结构。在这个意义上,也就是说,认为信神是对的,而不是因为信神有好处,把这个称为宗教的话,我们可以说,宗教才使得人脱离于动物界,成为人,我可以从功利和价值两个层面上来分析。
从功利的层面来分析,我们几万年前就已经站到了食物链的最顶端,但是按照人的体型和力量,人类只能站在食物链的中间部位。为什么能够站到食物链的最顶端呢?原因在于人类能够合作,使得力量比单个的人扩大很多。可能有人会问,狮子、大象也会合作,人类的合作和它们的合作,区别在哪?在于:它们的合作是基于血缘本能,只要基于血缘本能就意味着无法把合作扩展到陌生的群体当中,无法扩大你的合作规模,只能基于血缘共同体。而人类的合作是可以扩展的陌生人群体当中的,远远超出血缘共同体,从而获得远大于血缘群体的力量。那么陌生人之间的合作如何成为可能呢,除非陌生人群体彼此之间共享着某些信念,否则这种合作无法成为可能。血缘共同体的合作基于本能就行,但是陌生人之间的合作是无法基于本能展开的,除非共享某种信念,这种信念就是最原初的宗教。我们从功利的角度来看,这种原初的宗教的出现,使得人类能够进行大规模的合作,超越其他动物站在食物链的最顶端。
在从纯粹价值的角度来说,我们刚才说了宗教和迷信的区别。迷信是说,假如信神是有好处的才信,这就意味着你的灵魂仍然是被物质所决定的,好处一定会表现为某种形态,可被物化的功利计算。宗教则是因为信神是对的才信,与是否有好处无关,甚至有可能和物质福利相悖,但仍然坚守这个东西,此时你的灵魂不是被物质所决定,是听从内心的自主性的召唤,此时我们可以说你的灵魂是自由的。从价值意义上,宗教使得人的灵魂呈现出自由的内在属性。这不是说某种特定的宗教,任何一种宗教都会有这样的效果出来。动物的行为完全是被物质所决定的,人是有独立于物质之外的一种内在的精神抉择和道德抉择的,这是和动物的本质区别,所以无论是从功利的角度还是从价值的角度,都可以说宗教使得人成其为人,使得人脱离于动物界。
把这个东西再往深处挖掘一下,我有一个基本的假想,宗教是内在于人的精神结构当中的,这和是什么宗教无关,可以说人的精神结构当中内在地包含着一种宗教性的精神结构。为什么这么说呢,这实际上就进入到一种比较科学化的解释了,我们试图对世界进行理解的时候,进入到我们感官系统和认知系统的有无数的变量,我不可能把所有的变量全都纳入考量当中,必须要确定什么是相关变量,什么是无关变量。那么怎么确认什么是相关的,什么是无关的,一定要依赖一些前提假设。那么,这种前提假设又是怎么来的,你实际上找不到一个绝对客观的标准的,你只能说来自于我某种内在信念结构。假如人要对世界获得某种认知的话,都脱离不开这种信念结构,而且这种信念结构是无法被实证的, 既无法被证实,也无法被证伪。这就像柏拉图所说的,学习如何成为可能呢,你不会去学已经知道的东西,也不会去学你不知道的东西,他所谓的不知道是指你都不知道你不知道,如果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根本就不会去学,你会学的是什么呢,是那些你知道你不知道的东西,而你知道你不知道的东西,柏拉图称之为人类灵魂当中的一些理念,我刚才说的基于信念所产生的前提假设,实际上就是这种灵魂当中理念的具体化的呈现。
不管是宗教还是科学,都是试图对世界对宇宙进行某种解释,只要你尝试给出某种解释,你都得依赖于某些前提假设,以便把宇宙化约为有限的可理解的变量。宗教给出对于世界的一些基础信念,由此给出的解释,是试图对于整个宇宙给出整全性的解释,试图把所有问题一把全都解释掉。我们现代意义上的科学,只尝试对现象本身进行解释,而放弃了对本质的诉求,也就放弃了整全性。我以前就知道科学和宗教之间有这个区分,但是我并不清楚这种区分是如何产生的,今天张老师的讲解告诉了我,它是怎么产生的。实际上在新教革命之前,科学也是整全性的诉求,只不过这种诉求并不自足,它需要与其他的某些灵性知识相匹配,合在一起构成对宇宙一个整全性的解释,但科学本身仍然有整全性的诉求。新教革命带来一个东西,从寓意解经转向字面解经,这本身就包含了它放弃了对本质的追求,也就意味着它放弃了对于整全性的追求。对科学来说,它因此有了一个收获,就是,放弃了对整全性的追求,它所给出的解释框架就可以被证实或者证伪,从而有了一种内在地向前进行理性演化与发展的可能性。当然对应的也有一个代价,就是它只关注外在现象就使得它无力再去安顿人心。
在近代以来,我们救亡的急迫性使得人们把科学抬到了过高的位置,尤其是德先生和赛先生都搞了一遍之后,发现德先生还不大灵,于是赛先生就被抬到越来越高的位置,因为赛先生能够带来现实的功用,于是就看上去它越来越管用,越来越重要,甚至认为这就是对于本质问题的终极解释。国人很容易用这个来贬低宗教,认为它是迷信。但人们没有意识到,在把科学抬到过高的位置这样的理解框架之下,其实恰恰就反映着灵魂中宗教性的精神结构。
由于我们对科学的重视只是从事功的角度来理解,于是有可能会让我们堕如另外一个迷思,只强调事功的话,就意味着把科学的功用又还原为可用物质来衡量了,这就是迷信,迷信在本质上也是无法安顿人心的,这也是为什么在当下我们会看到,出现了一个宗教复兴的过程。这也是我们所要谈论的科学与宗教之间的关系,我对张老师的讲座给出的一个回应。谢谢。
陈浩武:
两个理科男生的对话非常精彩!79年的理科男生和77年的理科男生讨论宗教和哲学问题,这本身就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事情。张卜天所学的专业叫科学哲学,我们以前在苏俄时期,把它翻成 “自然辩证法”,现在我们已经不用这个词了,我们现在叫科学哲学。据说学科学哲学的人智商都极高,而且搞科学哲学的人最后一般都搞到得忧郁症,没有极高的智商的人不搞到得忧郁症的水平,一般是很难做出成就的。所以我们今天听这些报告都是特别吃力,我听了两次,还要去慢慢的消化,我的意思是说这个研讨会水平非常高。
我对张卜天的讲座逻辑做一个简要的梳理。他说中世纪的时候,人们认识社会是通过《圣经》和自然两这个维度,新教改革之后,人们对“寓意诠释”的批判,使自然失去了内在性,由于自然失去了内在性,人们开始借助工具和受控实验来认识自然,这种对工具和受控实验的运用,其实就是现代科学的开端,所以我认为张卜天的结论,其实就是没有基督教文明就没有现代意义的科学,这是他整个讲座的核心观点。
张卜天翻译了40多本书,有两本非常有影响力,一本就是今天讲到的《科学与宗教的领地》,另外一本叫《现代性的神学起源》。学界有人看到这本书的时候,都以为张卜天是八十多岁的老头子,文笔这么成熟优美。结果一看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他的两本书说明了两个不同的问题,《科学与宗教的领地》说的就是我刚才说的结论,没有基督教文明就没有现代意义上的科学,这是16世纪 出现的概念,18世纪之后发展成一个成熟性东西。那么《现代性的神学起源》在讲什么?就讲现代西方政治哲学的自由、民主、平等、法治,公正、契约、市场经济等等来自于什么,同样来自于基督教文明。我们今天的政治文明来源于基督教文明,我们今天的现代意义上的科学来源于基督教文明。
我们昨天晚上才从日本回来,我们此行的目的是做关于明治维新150周年的考察。这次考察,在出发前我的讲座中就说过,明治维新的问题对日本人来讲,这种问题已经翻过去了,没有很强烈的现实性,但是150年以后,明治维新的问题对于中国仍然有现实意义,为什么,两个不同的国家在学习西方的道路上有不同途径:日本通过明治维新在1853年佩里扣关之后完成了第一部宪法《大日本帝国宪法》,走向了宪政的道路,当然由于这个宪法带有国家主义和军国主义的病毒,导致日本走上了军国主义的道路。但是这种军国主义道路后来被第二部宪法打断了,日本在二战失败之后,在麦克阿瑟将军的主导下制订了第二部宪法《和平宪法》,这部宪法所体现的价值,就是西方的基督教文明和英美保守主义,就是说,通过占领这种模式,就用现代政治文明替代了日本帝国主义的概念,所以日本才在1945年以后重新腾飞,走上了世界文明大国的道路。
我们在 150年之后再来看我们自己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一直没有走上宪政文明的轨道。明治维新的问题是两个学生在学西方的问题 ,他们同样交了一个答卷,日本交的是明治维新答卷,走上了宪政的道路,中国交的是甲午海战失败的答卷,所以这两个学生最后在马关这个地方坐下,一个是以胜利者的姿态,一个以失败者的姿态。1895年签订马关条约到现在走了一百多年时间,我们中国人是不是真正地明白了这个关系呢,远远没有。这就是我们走日本明治维新这条道路的现实意义。
所以刚才张卜天所讲的和施展所评的,我们一直有一个强烈的感觉,中国可能会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不管我们的当局做什么,这个新的阶段是寻找精神的文明,寻找人的灵魂的归属,其实大家都在探索这么一个道路,我们今天的讲座的意义就在这个地方,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