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与宗教:两种文化现象间的冲突与依存
2017年11月19日15:00
望京SOHO京华云谷
主讲人:清华大学张卜天
主持人: 陈浩武
我们下午的讲座开始,世界文明的阅读与行走—就士游讲堂,一直持续地在举办讲座。今天的讲座比较特殊,我们请了两位年轻人,一位是1979年出生的清华大学的副教授张卜天,来给我们讲科学与宗教,一位是1977年出生的外交学院的副教授施展,来做点评,我觉得这个很有意思。在北京的这些年,我认识了一些非常优秀的年轻学者,他们都非常棒,比如像社科院的李林,北京大学的昝涛,中国政法大学的李筠,清华大学的张卜天,外交学院的施展,他们是一帮特别有希望的年轻学者,我们中国不怕没有人才,一定会有人才成长起来。
张卜天,我和他接触以后,我觉得他的确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16岁考上中国科技大学,然后到北京大学读科学哲学的博士,现在已经在清华大学做副教授,到目前为止,他一个人翻译的科学哲学方面的书籍已经超过40本。他一个人支持了两个出版社的丛书系列,一个是湖南科技出版社的《科学源流译丛》,一个是商务出版社的《科学史译丛》,他一个人把这两个丛书系统支撑了起来,的确非常棒。我认识他以后,我就觉得要把他的知识来和大家分享。上一次我们请他到轴心文明思想史读书堂班去讲一次,就是金观涛那个地方,他和金观涛老师、刘青峰老师有很好的交流。特别是他翻译的书籍,金老师给很高的评价。
我们今天首先欢迎我们张卜教授给大家演讲,他这个讲座我听过,是非常有知识含量的,特别是其中体现的宗教和科学的关系,他从基督教文明整个演绎的角度把它讲得非常清楚,听他的讲座要认真的听才能把它听懂听好,因为他的讲座的信息量非常大。我们现在欢迎张卜天。
张卜天:
谢谢陈老师的谬赞,也感谢世界文明的阅读与行走,就士游讲堂对我的邀请。我今天和大家分享的是西方科学与宗教的一些深层的关系。为什么要研究科学与宗教呢?我就引马克斯·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里的一段话,他说:“一个在现代欧洲文明中成长起来的人,在研究任何有关世界历史问题时都不免反躬自问:在西方闻名中而且仅仅西方文明中才显现出来的那些文化现象,即一系列具有普遍意义和普遍价值的发展,究竟应当归结为哪些‘情况的合成’呢?”这段话中有两个地方需要大家注意:一个就是他说的具有普遍意义和普遍价值的东西,西方文明中有一些文化现象是具有普遍性的,另一点,韦伯意识到这些东西不是自古就有的,它是有一个情况的合成,在复杂的历史演变中逐渐形成的,那么,哪些东西是带有普遍性的文学现象呢?韦伯说:“科学和最深刻的哲学智慧和神学智慧是我们最容易设想具有这种普遍意义的现象。”换句话,你可以说科学和宗教是西方文明中最具代表性和普遍意义的现象,所以,可以说把握了西方的科学与宗教就把握了西方文明的核心和最典型的东西。
谈起科学与宗教,尤其是我们中国人,最容易想到的是科学与宗教是对立的,关于科学与宗教的相互对立,有一些流行的叙事,我举其中一些比较有代表性的话,比如:
爱尔兰生物心理学家巴伯就在2012年预言:无神论将在2038年之前打败宗教;凭借更好的科学,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恐惧和不确定性会减少,宗教也就更没有了市场。
著名的理论物理学家斯蒂文·温伯格说:“宗教信仰在基督教西方的削弱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归因于科学。”
哈佛大学著名的进化生物学家威尔逊认为:“科学为我们提供一种另类的神话,直到现在一直在击败传统宗教。”
现在有所谓的新无神论者,有这么四个人:道金斯、哈里斯、希钦斯、丹尼特。其中道金斯和丹尼特是比较有名的,他们的著作也非常的热门。哈里斯是美国的神经科学家,他在2006年的一篇文章中说:“科学和宗教在竞争同样的解释地盘,而且只有一个赢家,科学的成功往往要以宗教教条为代价,维护宗教教条总是以科学为代价。”
连物理学家斯蒂芬·霍金在《大设计》里也说:“在科学与宗教的殊死搏斗中,科学将会胜利,因为它管用;因为宗教与科学有根本区别,宗教基于权威,而科学基于观察和理性。”这些话我们听来都是耳熟能详的。
道金斯批评宗教的著作特别多,我引用他和今天讲座相关的一个言论,他说:“在某种意义上,宗教就是科学,只不过是坏的科学;不要以为宗教和科学是在不同维度上运作的,关心的是完全不同的问题;从历史上讲,宗教总是试图回答本属于科学的问题。”就是说,他认为宗教和科学本来是一回事儿,只不过科学最后战胜了宗教,宗教本来也是为了回答科学问题的。
现代科学史家,尤其是近半个世纪的科学史研究,可以说已经彻底驳斥了科学战胜宗教的论点,科学史家把其认为科学与宗教冲突神话,认为这种冲突是人为编造出来的神话,比如2009年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一本书《伽利略入狱:以及关于科学与宗教的其他神话》,这本书里面列举了25条非常流行的关于科学与宗教冲突的人云亦云的观点,然后逐条进行分析和论证,比如说说中世纪教会残酷镇压科学,布鲁诺是现代科学的第一位殉道者,科学革命把科学从宗教中解放出来等等。
认为科学战胜宗教、科学最终会取代宗教这种叙事是如何开始的呢,可能大家不知道,这种叙事最早还不是来自科学界对宗教的批判,而是来自宗教内部的互相攻击,特别是新教对天主教的批评。新科学就是16、17世纪兴起的所谓的近代科学,由科学革命带来的新科学“可以驱逐与中世纪天主教相联系的黑暗和迷信”。我们知道新教改革和16、17世纪科学革命是同时的,培根就认为“宗教的改革伴随着科学在16、17世纪的革新,这是一种神意的安排。”科学和宗教都需要改革,新教就把天主教与黑暗和迷信联系起来了,但是到了18世纪的启蒙运动,它就把所有的教派都归在一起,认为“所有天启宗教都曾阻碍知识的增长,最后都会屈服于前进的科学。”
比如启蒙运动代表人物之一孔多塞,他在《人类精神进步史表纲要》中就说:“基督教的胜利是哲学和科学完全衰落的标志;如果科学不受阻碍,宗教就会陷入衰落;科学战胜宗教这种观点就发展成一般的历史进步理论。”
比如同是启蒙运动代表人物之一的孔德,他也是社会学之父,他有一个著名的历史三阶段理论,认为人类历史分成三个阶段,第一个是神学阶段,第二个是形而上学阶段,第三个是科学阶段或者他所谓“实证”阶段。
19世纪宗教人类学兴起之后,也为这些叙事增加了一些推波助澜的作用。著名的英国宗教人类学家泰勒就认为“宗教和神话是试图解释自然运作的原始科学。”古代的宗教、神话、巫术这些,其实都是为了解释自然的运作的,所以它们是一种原始的科学。英国的著名人类学家弗雷泽和泰勒稍有不同,弗雷泽认为“宗教是旨在操纵世界的原始技术。”
另一个重要环节就是,在19世纪末有两个人,德雷伯和怀特,他们分别写的著作叫《科学与宗教冲突史》和《基督教世界神学与科学战争史》,这两本书对于塑造我们当今最流行的一些关于科学取代宗教的叙事给予了大量的虚构的例子,或者有意突出而淡化相反观点的例子。他们试图为刚才说的这些人类学家、这种进步论框架提供更详细的内容,试图为宗教与科学的对抗提供一些历史的证据。现在我们一提起宗教与科学想到的伽利略、布鲁诺、达尔文等例子都是从这两本书里来的。
我们看看历史上是不是说科学革命出来之后,宗教就被战胜或者取代了呢,比如牛顿就在《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中说:“由太阳、行星和彗星组成的这个极为美妙的体系,只可能来自一个智慧而强大的存在的意图和统治。”他说这些话并不只是一些溢美之词,他是真心实意相信这些东西的。
科学革命时期,比较著名的英国的罗伯特·波义耳,他在《实验自然哲学的用途》中就说:“自然研究是宗教的序幕,在所有宗教中都同样必不可少,自然哲学是一种对神的哲学崇拜。”他在讲为什么要研究自然呢,研究自然不是人的一种自发的行为,它背后是有宗教的动机的,他认为自然哲学从根本上来说是为了崇拜上帝的,只不过是从哲学的角度进行崇拜。他还说“相比于在神的祭坛上献祭或者焚香,发现造物之中显示的神的完美是更可接受的宗教行为。”也就是说,大约在17、18世纪,科学与宗教不是相互对立的,宗教是作为科学的驱动力的。
2006年悉尼大学一个著名的科学史家叫Stephen Gaukroger说:“现代早期科学没有从宗教中解放出来,科学的巩固恰恰依赖于宗教作为驱动力”。这让我想起一个一般读者注意不到的现象,就是我们中国人总想解释为什么科学没有在中国产生,这没什么好解释的,因为全世界各个民族都没有产生西方意义上的科学,这是一个正常的现象,正常的现象是不需要解释的,不正常的现象才需要解释。不正常的现象是什么呢,不正常的现象是为什么恰恰在西欧产生了近代科学,而且这种科学还能非常稳定的持续下去,势头越来越强、越来越高的存在下去,这是不正常的需要解释的现象。从希腊开始这种科学都是有一个兴衰起伏的,从来没有一个固定的科学事业能够一直加速前进,都是有一段时间的兴起,一段时间的衰落,只有从16世纪诞生了近代科学之后,这种科学一直到21世纪都持续发展,这是一个非常不正常需要解释的现象,他在这里说“巩固”这个词就是带着这个意思。要想解释这种不正常的现象,他就认为最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宗教是科学的驱动力,离开了基督教,可以说科学的延续和发展是根本不可能的。(待续)